储藏室

2018-01-19  本文已影响0人  瑞比比比比比

2007年,夏天。

杰茜从旋转餐厅的窗户向外看去,远处熙熙攘攘的洛杉矶市区和参差的棕榈树仿佛精细的剪影,整座小山连同着郁郁葱葱的树林都被夕阳晕染成浅金色。

旁边的奥吉又大哭起来,她连忙放下菜谱,从包里翻出奶瓶,顺便看了一眼表——已经将近6点了,他还没有来。这是她生完奥吉后他们第一次出来吃饭。她总归不放心将他交给邻居,哪怕一个晚上也不行。

远处有四个女大学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天,笑得前仰后合,时不时爆发出夸张的惊叫,差点洒出杯子里的酒。杰茜久久地看着她们,放下奶瓶,端起了手中的红酒。晶莹剔透的紫红色液体轻轻晃动,反射着餐厅温润的灯光,也反射着自己模糊的面容。她仔细端详着这张脸——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看清眼角的鱼尾纹,以及生完孩子后已经松弛的皮肤。那么短暂的自我欺骗和安慰也是好的。这是为数不多让她暂时忘记当下,假装自己还在青春岁月,还可以彻夜放纵狂欢的时刻。

餐厅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穿着黑色T恤衫和迷彩裤,背着黑色背包的男人。杰茜注意到他不像其他男性那样西装革履——或许他是个运动爱好者,恰好比较富有而已。

他径直把背包放在了柜台上,摸出一把黑色的枪。

“砰!”

端着意大利面的服务生直挺挺倒了下去,盘子飞了出去,面条和肉酱扣在地上散落一地。震惊的杰茜立刻把奥吉从婴儿车里取出来,紧紧贴住自己的胸口。餐厅里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和骚乱声,一位盘着发髻的年轻女士跑了几步,又传来一声枪响,她的后背瞬间被射穿,倒在了地上。杰茜下意识地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一位干瘦的老人将她一把扯下,拽到椅背后面。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气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弯着腰逃跑,有人爆发出了绝望的哭喊声。枪手又开了一枪,杰茜已经来不及看是谁,只能顺着人流拼命地跑。刚才那四个女大学生中穿薄荷绿雪纺衫的那一个中了一枪,紧贴着杰茜的身体倒了下去。她亲眼看着女孩的胸口被染成一片血红,却不敢停下一步。她甚至已经判断不出枪手在哪个方向。

奥吉开始放声大哭,杰茜努力地用理智思考——找奶瓶。她习惯性地摸向了身后,不,她没有拿奶瓶,她刚才只剩跑一个念头,什么都没拿。

旋转餐厅在半山腰上,枪手把着唯一的门。有些人已经开始砸玻璃,看看能不能落到树林里而安全落地。还有些人躲进柜台后面,有些人顺着消防通道的楼梯往上跑。这两处已经堆满了人,枪手很快就会追上来的……杰茜奋力地挤开了几个人,但还是移动得很慢。

她注意到左手边有一条小路,虽然尽头是封死的,但似乎有一扇门。她努力挤到左边去,然后抱着奥吉跑到了小道上——是餐厅的储藏室。

虽然这样就不能跑出去了,但至少可以隐蔽一段时间不被枪手发现。

杰茜撞开了储藏室的门,一股浓烈的大蒜味扑面而来。两个人“蹭”地一下从堆积成山的面粉袋后面站起身来,一位是刚才扯住她那位老人,还有一位年轻的拉丁裔服务生。

“把门锁上!” 服务生低声吼道。

杰茜连忙过去身去拧上门,用力拉了两下确保没开,随即背过身来,大口地喘着气坐在地上,慢慢地摇晃着奥吉叫他平静下来。老人小心翼翼地将一袋面粉从架子上取下来,服务生接过他手中的袋子提到门口的地方堆起来。杰茜见状,也往架子的方向走了过去。老人指着她怀中的奥吉,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到后面的角落去。

枪手冷峻的目光扫过餐厅地面和桌椅下面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猛地推开了后厨的门。

里面空无一人。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前的面粉袋子越堆越高。或许作用有限,但总归聊胜于无。对面似乎传来了撞门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和尖叫声。他已经开始逐个房间检查漏网之鱼了吗?杰茜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反反复复摩挲着奥吉。

服务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兜里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了一沓餐巾纸和一支笔。他用笔在餐巾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蹙眉思索一会儿,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兜里。杰茜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眼中盈满了泪水。

杰茜强忍住眼泪,指了指他手中的笔和纸,又指了指自己。她接过他递来的纸笔——她应该写点什么呢?丈夫还在匆匆赶来的路上,他可能已经想好要点水果沙拉和香煎牛仔骨了。杰茜闭上了眼睛,她写下几个字:“我爱你。” 这是她第一反应所能想到的,继而她又觉得不够完全,“如果我和奥吉真的回不去了,你一定要再找一个爱你的人……”她的笔尖不住地颤抖着,实在写不下去了。她又想到缅因州的父母,这里的事不会已经上电视了吧?平时他们都会边吃饭边看新闻——还好东海岸不在吃饭的时间,上帝保佑他们没有在看新闻!还有她的医生索妮娅,她还有好多感激的话没来得及一一告诉她,还有她的好友们……

奥吉还在低声啜泣——可怜的奥吉——想到这里,她心都要碎了,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到一年啊! 他还没有独立而又勇敢地在家门口的草坪上奔跑过,他还没有体验过读书写字的奇妙,他还没有感受过爱情和友情,他还有好多好多没有经历……如果可以她愿意为那个枪手做任何事,只要他放过奥吉。

她听着远处又传来两声枪响,比刚才都响,比刚才都近。刚刚还在啜泣的奥吉又开始放声大哭,哭得比之前都嘹亮刺耳。

老人和服务生抬起头来,后者愤怒地注视着他们。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除了紧紧地抱着奥吉之外别无他法,她尽量让他贴近她,让哭声留存在自己胸前这一小块空间。可是无济于事。

服务生已经站了起来,大步向她走来。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了一句她没有听懂的语言,伸出了手。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绝望地看着他,跪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她拼命地摇头,泪水止不住地从苍白的面颊上流淌下来。

“求求你了,求求你……“ 她不敢出声,用口型一遍遍重复着,更努力地抚摸着奥吉,好像在给他看,又好像在给自己看。

他们对视着,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老人猛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目光决绝而又悲伤,轻轻地摇了摇头。

服务生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掉了下来。他颓然地在墙边坐了下来,捂住了脸。

杰茜瘫坐在地上。不知又过去了多久,门外有人疯狂地撞门。她闭上眼睛,紧紧抱着奥吉,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她以为自己脑海中会闪过许多念头,但她没有。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默默地感受着自己或许即将失去的呼吸和心跳,感受着自己的小腹微微隆起又陷下去。

门被撞开了。她更紧地搂了一下奥吉。

“洛杉矶警局!不要动!”

是特种部队。

身穿防弹背心的警员们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继续举着枪四处排查。

“确认安全。”

一位女警员温柔地接过杰茜怀中的奥吉,另一位警员小心地将她扶起来。她伏在警员的肩上,失声痛哭。

被扶着走出旋转餐厅的那一刻,山脚下的洛杉矶市区已是灯火通明。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能知道你们的名字吗?” 她问身边的两位,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叫我安德烈吧。” “我是马汀内斯。”

“我是杰茜。”

2012年,夏天。

奥吉在草坪上兴奋地奔跑着,阳光洒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也洒在已经有些脏兮兮的牛仔背带裤上。他挥舞着手中的球抛向爸爸,爸爸稳稳地接在手里。

杰茜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切。她亲吻了丈夫和奥吉,然后向车库走去。

汽车缓缓驶向市区旁边的小山,熟悉的旋转餐厅映入眼帘。自从他们搬了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吃饭了。但每年一次的惯例仍是不变的。

马汀内斯和安德烈已经在桌旁等待了。这是他们相约在这里的第五个年头了。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一晚,没有提起对方带来的危险,也没有提起心中那一线杀机。

红酒杯碰撞,敬那一晚逝去的人们。

放下酒杯,他们只谈现在和未来。杰茜重新回到出版社工作。马汀内斯后来去读了社区大学。安德烈已经退休,和妻子一起在洛杉矶南部的小镇安享晚年。

无论在哪里,夏末他们仍会聚到一起,讲述那些他们珍惜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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