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渲墨遗年》第十九章 满道凄秋 浓重浅诉

屋外秋风霎起,内里人神乱难安。旦想生母如今缠绵病榻,日薄西山,便是伤怀上头,心悲难抑。
娘亲向来性子寡淡,言语亦少。且一直深居浅出,独善其身。恰是个不与人往,万事自咽的性子。或正如此,才致了她如今这般心郁堆疾,难遣难愈。
沈言轩心事重重,喂完药罢,与娘道:“爹这麽些时都未来看你。儿去叫下人,让爹过来探探娘罢。”
闻言,沈氏神色生黯,“他忙生意,无需相扰。”话声亦浅,听得不半分起伏。眸落了屋外树梢,枝梢近乎光秃,旦是无春满花之意。
沈氏面上生了微动,眸且随梢上朝光,一道亮了去,“娘想去安通寺,你陪娘,今日便去。”她看向沈言轩,且未迟疑半分。
安通寺是生母常去之寺,那地幽谧,最益静心。但此刻娘身体这般,下榻都难,又哪能出门行路。
况且,寺庙甚远。即便乘轿快马,也需一个时辰之久,“娘身体还尚抱恙,且待过几日,儿再陪您去。”沈言轩起声相劝。
“娘于此病,且是心知肚明。”眸色垂下,淡道,“哪里是能容我待日。”
沈氏更衣而罢,由左右丫鬟搀扶出屋。斜阳照之衣裳素淡,亦照那发簪菊花。只看,经由了这番梳妆淡抹,风姿绰约又复旧时。其态安然,哪似将死之人。沈言轩心似针刺,不由别开眼去。
“儿,你来扶娘。”娘亲与他摆手,面上竟是生了几些笑。
沈言轩微怔而住,起唇笑道:“都说我生得风貌,我看,儿还不及娘的一半。”
浅声罢,风便瑟响。马车笃笃而驶,且是留了满道凄秋,诉这奈何茫茫。
寺庙隐于山中,门外且立一僧人,正在捧书凝思。目定来人身上,未问其所求所愿,低喃句佛家禅语,只作善笑。
正殿内青丝缥缈,佛尊高大。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且是善男信女常拜,诉困顿,寄所愿。
对佛半响,沈氏苦涩淡嘲:“如今时日无多,而来拜佛,被人见了,许是成了笑柄。”
远处木鱼声起,她起唇,对沈言轩道:“观世音菩萨其功德为大悲,曾起四十八誓,欲除众生之无明、迷妄……”
说罢,虔诚合掌,躬身垂手,且作三拜。见此,沈言轩便曲腿,跪其左侧,与娘一道跪拜。
末了,沈氏朝佛道:“此生,无休所憾几何。但求,言轩他能岁岁平安,莫有风浪苦日。这般,我九泉下,便也能瞑目了。”
“娘!”沈言轩急声而起,道,“你莫说这些胡话,将这生死,挂在嘴边。娘定是福寿绵延,万寿无疆……”话至后半,却浅弱了去。
一声淡笑,沈氏抬起手,抹去他眼角泪珠,“傻儿。”无奈摇首,柔目而视。似了幼时他哭红了鼻子,会说的话,会露的神情。
青竹掩映一凉亭,沈言轩扶母入了其内,且作暂歇,“娘无用,亏欠你。”静坐半刻,突语道。
沈言轩不由蹙眉,面上温怒而去。且是不愿她作此想,说此语。
无言里,一双干瘦蜡黄的手摇摇颤起,抚上一旁那人身上。只见她神中复杂难辨,与之说道:“你爹不喜你,一半因你是次子,一半因我。他听之惑言,赶你出门,且是至你去了那般荒地。你性子不似我,你是忍不得孤独的。只怪娘无用,未能尽得母责,保护吾儿。”
“不怪娘。”心头一沉,不由紧抿了唇。且是半分明了,娘那话之意。自他印象里来,娘与家父感情便薄。
于沈老爷,沈氏言行冷淡,处处避之。俨是有意疏远,未生情意。久般如此,沈老爷对她也生了厌,再未热心与对。二人成婚虽有二十余载,一宅邸屋檐下,却形如陌路,从不言语。
可想,由爱屋及乌,她才作了此想。沈言轩凝神摇首,“爹不喜我是因我的性格,与娘无关,更是怪不得娘。”眉上添蹙,他又言,“该怪的应该是儿,娘病至之久,我却此刻才知,委实不孝。”
“也罢,我们娘俩这怪来怪去,怕是说得个口中吐沫,也无个结果。”
只看娘面露倦色,反生了笑,“娘原也是懂得风趣的。”他戏道。
“此玉,你一戴着?”眼落了手中他袍上墨玉,起唇问去。
“嗯。”未消犹疑,沈言轩搭去其手,道,“自古有云,君久戴玉,其玉之性便随君子。儿行端影正,且是坦荡无惧。”
“如此便好。”闻言,面生欣慰。她道,“此玉虽玄,但你莫受了那些真假之语,钳制了去。”
他面上一凝,头亦重点,“言轩,你若有事欲行,便莫顾忌。做人如此,爱人亦是。”说罢,目落了松柏处。霎时,娘亲面上似伤,浓重浅诉。
风起,松静。
“此物,你且将它好生保管,”是一绣有鸳鸯的香囊佩帷。
香囊气味早散,绳结俨然松垮,陈旧难掩,且是旧年之物。但绸缎似新,无半分磨损。若非其主珍惜,定不得如此完貌。
她将之放入沈言轩手中,眉宇间隐约有念旧之情。微顿,沈氏道:“这香囊,值不得几个钱。却是他人所赠,意义非浅。若是有朝,你能遇到识得此物,赠我此物之人,便完璧归赵,替娘还给那人。”
沈家上下,俨然黑白颜色。
沈氏黑褐衣裳着身,是她生平最喜之色。而如今,这褐袍却非精致缎子,而是那寿衣绸子。
面容仍旧如初平和,只是那眉下双目,久合了去。她去得安然,生前最后所托,是珍存二十余载的寻常佩帏。
沈偌泽人在银川,得知二夫人病危音讯,且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千赶万赶,他却仍晚来一步。灵堂内里,哭啼断续。换了麻衣丧服,沈偌泽躯身灵牌之前,上香,作拜。
起身,他看向一旁麻衣那人,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
悲痛之绝,且是一直隐忍。此刻灵堂再无旁人,对之兄长,他才未作掩,双目俱红下,清泪微下。
这些时日,沈言轩人守灵堂,片刻未眠,亦是片刻未离。只看他眼窝深陷,满面疲乏。沈偌泽眸上一沉,扶他起身,“你守灵多日,去歇息罢,我来换你。”
沈言轩双腿早无知觉,即便被人搀扶而起,也是难以直立而稳。一个踉跄,人险要跌倒摔地,“我不走。”精力俱透,人俨无力。沈言轩仍是言仍倔强,声起决然。
不知何来的力气,他挣脱而出,又欲跪下,“言轩!”沈偌泽急声轻起,将他抱住。
彼时,陶管家人进了灵堂内,“身子要紧。既然大少爷回了,少爷就去歇息罢。明日便是出殡之日,少爷若是如此体弱,又哪能为生母送葬。”劝罢,便命了数名下人,扶沈言轩回屋休息。
翌日祭奠,素车白马安葬棺柩。死者生前不喜喧闹,亦不喜排场铺张。葬礼便是从简,队伍并不壮大。孝子在前执绋,挽柩者唱挽歌。灵车前哀乐向导,灵车后纸钱纷飞,尽悼亡人。
行葬七日后,宅邸上下,便又复了往日模样。这些时日,沈言轩都未好好作息。此刻,人躺榻上,难得睡沉。
送早膳的下人倒是惊了住,“少爷……”面上变幻,旦看这大少爷屋中,床榻上,却是二公子占去了地。
彼时,沈偌泽人从屏风后出来。长袍皂靴,俨是齐整了衣裳。他淡着面,低语吩咐,“搁着,下去罢。”
下人讪讪点头,气且未敢作喘,只是生怕吵醒了二公子,反怒了大少爷。掩门而出时,“吱呀”声长。且随一声绵软,懒懒而落,“渴……”只瞧着方还酣睡那人,此刻眉头微动,缓睁了眼来。
“几时了……?”
作呆片刻,沈言轩蓦地坐起,面上且露惊惶之色。只看屋外透亮,困意瞬散。他掀了被褥,忙于起身下榻。
彼时,那人声起,止了他急急动作,“今日你可歇息歇息了。”这才想起,头七而过,娘亲丧礼俨罢。
他身未动,怔怔出神,见其眸中已无困意。沈偌泽便道:“既然醒了,那便下来洗漱,用早膳罢。”
沈言轩讷讷点头,起身时,眸上一疑,问道:“我昨晚……怎这在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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