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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小说的反解构和最终突围

2017-05-31  本文已影响176人  宝木笑

文/宝木笑

艺术作品和人类其他活动一样,总是会面对一个“术”和“道”的问题。这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得依然十分突出,形式和内容的纷争伴随着文学史的发展,虽然人们从字面意义上已然可以明白其中的高下,但在文本的具体创作,特别是接受过程中却不是想象那样简单。就像奇幻小说这类题材的作品,这样的事情往往仿佛“双刃剑”,颇有些“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味道。人们对奇幻小说脑洞大开的瑰丽形式津津乐道,但绝大多数此类小说在受众接受初期的喝彩声后,往往面对着难以突围至更高文学高地的窘境,因为人们总有一天会在感官的欢愉之后去追求精神的深沉,而这,就成为很多奇幻小说的“阿喀琉斯之踵”。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加•泽文的《时光倒流的女孩》更像是一次冒险。因为对于功成名就的加•泽文来说,她完全可以延续自己《岛上书店》的风格,这样更加稳妥,而且情理之中,毕竟每一个作家都有延续自己风格的权利。人们应该都还记得三年前出版的《岛上书店》在不借助电影、动漫、周边等任何文化商品化推广的情况下,仅仅凭借其优质的文本,便以史无前例的最高票数,强势夺下“美国独立书商选书第一名”、“美国图书馆推荐阅读第一名”。这样的读者反映,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作家加固自身风格的理由,这样看来,《时光倒流的女孩》显得尤为弥足珍贵。也许对于14岁时就敢于用激烈的措辞品评“枪炮与玫瑰”的加•泽文来说,“突围”的意义远胜于“固守”。

这是一本标准的奇幻类题材的小说。未满十六岁的少女莉兹因为一次交通事故离开人世,却发现自己在一艘完全陌生的巨大游轮上,她用尽力气才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死了。而这艘无法回航的巨船带着莉兹来到了“另界”——一个死者在转世前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几乎没有区别,只是人们会以自己死亡的年龄为起点,直至活到婴儿的状态,然后被放入往生的水流,重新转生。这对于我们的文化来说是并不陌生的,“转世投胎”原本就像我们的常识一般深入人心,只是相对于我们的“阴间”和“奈何桥”,《时光倒流的女孩》完全是“小清新”的,甚至可以将其看作是一种中西死亡意识的杂糅,确实给人既有些熟悉又眼前一亮的感觉。

不难看出,《时光倒流的女孩》仍然遵循着欧美奇幻小说的主流创作手法。从广义角度说,奇幻文学是一个很大的类,奇幻文学(fantasy literature)这一术语最先在西方学界出现,《牛津文学术语词典》这样界定“Fantasy”:“指任何一种虚构叙事作品,它绝不致力于对我们所熟悉的世界进行现实主义的表现”,接着又说,“奇幻文学”描述了那些具有魔力和奇异的想象天地,其种类包括魔幻、寓言、童话、传奇、科幻小说等。奇幻文学最大的标识之一就是往往会构建一个“架空世界”,就像《魔戒》、《哈利•波特》、《暮光之城》、《饥饿游戏》、《纳尼亚传奇》等奇幻小说一样,以上那些小说中的世界,从创作本质上讲,与《时光倒流的女孩》中的“另界”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而这正是加•泽文的“文学野心”所在,或者说是其对奇幻文学进行的“反解构”的“突围”。因为在上述可以称之为“巨著”的奇幻小说影响下,奇幻文学在后来的走势是解构主义的,即文本创作者过于关注对“架空世界”的构建,甚至有部分奇幻作者提出“细节即是一切”的口号,认为细节高于情节,情节高于故事,故事高于人物,人物高于主题。在这样的情况下,文本创作的“炫技”不可避免,奇幻小说被解构为一种完全脱离小说主旨的想象力游戏,这显然在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关于“文学是一种允许人们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情的建制”的道路上走得实在是太远了,必然会遭遇形式花哨,但却无法给受众更深的精神震撼的困境,如果看看近年我们的奇幻题材电影也许自然会明白一二。

这样说来,《时光倒流的女孩》的“反解构”更像是一种对奇幻文学本质的“回归”,加•泽文的“突围”方法也并未完全否定奇幻小说的创作特点。相反,加•泽文继承了奇幻小说的想象力传统,《时光倒流的女孩》对“另界”的细节处理很显功力:虽然是死后的世界,但这里的人们仍然需要工作,而且有时还需要与别人合租;人们可以通过一种望远镜看到人间的世界,借此了解亲友在人间的生活;甚至还有一处深井可以潜入,由此去与人间的亲友对话,当然这会被一个叫做“超灵犯罪及接触局”的机构抓捕并进行警告和惩罚……是的,奇幻小说最令人叹服的地方就是这种作者对完全凭借想象力创造的世界的自圆其说,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出现逻辑上的瑕疵,而这将会直接影响小说的水准。

实事求是地讲,由于文本的篇幅限制,《时光倒流的女孩》可以继承奇幻想象的传统,但却注定不可能实现一种“正面突围”,即用一种大兵团阵地战的架势完全用“架空世界”征服读者。原因也很简单,像《魔戒》、《哈利•波特》、《暮光之城》、《饥饿游戏》、《纳尼亚传奇》这些小说中的“架空世界”某种程度上已经涵盖了各种“另界”的类型,而这些经典的疆域也囊括了魔幻、魔法、反乌托邦、成人童话等各种想象力的方向,想要用类似“技术流”的方式实现奇幻小说的“突围”是几乎不可能的。而前面提到的对奇幻文学走的过远的解构正是落入这样的窠臼——固执而狂妄地将着力点仍然放在“技术”层面,其最终碰壁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需要补充的是,纵观当今的欧美奇幻小说巨著的“架空世界”风格,可以说是一种哥特式的。荒原、极端天气、异国情调、残破的古堡、地下室、地下通道、墓穴、阁楼、迷宫般的长廊、旋转的楼梯、黑影、月光、摇曳的烛光、魔法、超自然的力量、恐怖事件……这些都是传统哥特文学必备的要素,我们很容易在奇幻经典中看到类似的影子。在《魔戒》中,黑暗魔王索隆的老巢在末日火山口,霍比特人斯米戈尔在迷雾山脉的洞穴中变成了寿命长达五百年的怪物咕噜,弗拉多•巴金斯的家乡夏尔虽好但随即便要穿越古墓尸妖的地带;《哈利•波特》中与麻瓜世界并存的魔法世界充满了喧嚣、动荡、怪诞、神奇、魔幻、灵异以及各种超自然的体验;而《暮光之城》中那个吸血鬼世界的哥特范儿在这里就不必赘言了。

加•泽文对“技术流”的回避,自然会影响到《时光倒流的女孩》整体的“架空世界”风格。小说中的“另界”整体上是亮色的,死亡在以往奇幻小说中被解构成一种更加神秘、更加悬疑的概念。而在加•泽文的世界里,死亡是被“反解构”的,死亡只是一种状态,人们在“另界”的生活完全是正常的:莉兹遇到了让自己心动的爱人,一个叫欧文的二十六岁“青年”,两人坠入爱河,却又面临着欧文人间的发妻在三十六岁时去世来到“另界”的情感纠葛;动物死亡后同样来到“另界”,人们通过学习,可以实现和动物的语言交流;人们仍然在这里和亲友一起过感恩节,一切都在向童话的方向转向……

唯有“道”方可突破“术”的瓶颈,在加•泽文看来,本真的情感和人生的思索就是奇幻小说的“道”,《时光倒流的女孩》最让人内心共鸣的也正是这个地方。莉兹在“另界”的登记处需要接受一种类似“科普”一般的教育,而那个教育片的结尾却是意味深长的:人生既像一个圆圈,又像一条直线,它像圆圈,因为所有老的东西都会更新,所有新的东西都会变老,它像一条线,因为那个圆圈会毫无限制地甚至是无穷无尽的延伸开来。在莉兹开始“另界”的生活之后,发现虽然工资很少却仍然可以有不少积蓄,因为不需要为年老、多病、死亡或者孩子操心,整个生活仿佛抛开了一切。当莉兹起初纠结于既然自己已经死了,为何还要认真地生活时,阿道司的话仿佛就是说给读者听的:

“死只不过是一种精神状态,人间有许多人过了一辈子死亡的生活,也许你太年轻,还听不懂我的意思。”

如果稍加分析,我们不难发现那些实现“突围”而与现实主义小说一样骄傲地屹立于文学经典殿堂的奇幻小说,其实正是实践这种“道”的典范。《魔戒》中承担英雄使命的弗拉多•巴金斯坚信“这是我的义务,没有其他人能承担”,最艰苦的时候,弗拉多“想不起食物的味道,想不起水的感觉,听不到风声,在黑暗中一无所有……但仍痛苦地用手爬着前进”,小说最后结束在一个普通霍比特人的家里,英雄的光环散尽,留下的只有灯光、炉火、晚饭、妻子和儿女。《暮光之城》的女主角贝拉无可救药地爱上吸血鬼爱德华之后,生活既像是充满甜蜜的幻想,又像是深不可测的可怕梦魇,从两人第一次牵手的那一刻起,贝拉和爱德华就明白对方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爱情就像雨后的阳光一样温润着他们的灵魂,虽然如履薄冰,但真爱永恒。

毫无疑问,实现奇幻小说“突围”最后一击的正是这种对人类存续状态的思索和对永恒情感的讴歌,这是千百年来文学思想主题对形式细节的“反解构”,是小说这一题材永恒的宿命。在这个意义上,《时光倒流的女孩》无疑是成功的,她的“架空世界”的形式设置并不敷衍,“另界”各个方面细节的想象足够严谨,她的“突围”并非“四两拨千斤”般的奇袭,而是在认清奇幻小说或者说小说真意基础上的水到渠成。在“另界”里,人们从死去的年龄开始计算,越来越年轻,这是一个生命的逆过程,这个设定让加•泽文所有的情感和哲思得以迸发,也让读者在感慨之余不由掩卷而思,比起生命的自然历程和时间的永恒往复,我们所执着和忧虑的很多东西也许并非牢不可破。

不得不承认的是,科技和经济的飞速发展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这些进步在提升人们生活水准的同时,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灾难。人性进步的古老梦想正在褪色,自启蒙运动起建立起来的理性权威开始动摇,许多现代人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精神危机,“上帝死了”,绝望的人们开始偏激,对一切进行质疑和解构。很多奇幻小说开始崇尚绝望和黑暗,甚至在其一知半解的解构主义牌坊下,肆无忌惮地宣扬堕落和邪恶,或者将奇幻小说的创作完全等同于胡编乱造的文字游戏,可以说在这些作品中,不但“道”已不存,甚至连“术”的水平也江河日下。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将眼光放在更加宏观的层面,《时光倒流的女孩》和其他奇幻小说经典其实并非仅仅是为了实现某种文学地位方面的“突围”,这些作品的所图是更加高远的。那些经典的奇幻作品一方面以令人叹服的想象力和逻辑感,用大师级的“术”给无数人构建了一个摆脱痛苦、慰藉精神的“另界”。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作品用真正“反解构”的方式践行着文字的“道”,那是所有伟大文字共同的主题指向——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前行,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和精神应该也必将长存,每一个人都没有理由随便放弃自己的人生和生活,就像《时光倒流的女孩》最后所说:

“我们永远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可我相信,每天都有好事发生。我相信,即使坏事发生的时候,好事也会发生。我相信,在今天这样高兴的日子里,我们仍然会有点伤心。这就是生活,不是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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