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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病人

2019-02-16  本文已影响60人  燃yu

男主角班明,是一位从业四年的精神科医生。他的智商远超常人,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工作岗位,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破解人类精神史上的一个又一个难题。与其说他是人,他更像是一台完美运行、决不允许任何瑕疵存在的机器。

女主角是一位农村里的老妇人,她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待了一辈子,后来却因为出现幻觉而被送进了精神科。

班明在这间医院里已经工作了四年。他带着一丝不苟的金丝框眼镜,额前的碎发都被中规中矩用发胶梳理了上去,暴露出一整张精致而不近人情的脸。

诊室里的小护士哎了一声,突然间踮起脚朝外头看了看,叫道:“班医生,下雨了!”

随即她又皱起了眉,娇俏地抱怨:“可是我没带伞,这可要怎么办?”

低着头的人明明听见了,却仍然坐在桌子前一动也不动。小护士原本还抱着些让他送自己回家的少女情怀,可见他丝毫不搭话,便气呼呼走到桌子前,去看他在做什么。

班明微微抿着薄唇,一只纤长的手抵着尖尖的下颚,连一丝余光也没有从纸上分开过。他专心致志研究着最新的病例,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一枝黑色的签字笔,在上头写下一个个如他这个人一样清瘦的字迹。

小护士不乐意了,却也不敢打扰他,只得闷闷不乐站在一旁。随即她鼻子一痒,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阿——阿嚏!”

这下,班明终于抬起眼来看她了。小护士刚以为他要开口关心,就听这个注孤生版班医生冷冰冰问:“你上呼吸道卡他了?”

小护士木呆呆:“......啊?”

班明的眉头一下子蹙的更紧:“你教科书都白学了?”

小护士:“......啊?”

“统编第8版内科学教科书第13页。”班医生推了推眼镜,隐隐现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你该回去重新深造一下了。”

小护士方才的那点少女情怀彻底被他打击没了,立刻恹恹地选择了战略姓撤退,转回去翻自己的教科书。她哗啦啦翻到了第13页,最终在中间的一段话中,找到了这个解释。

上呼吸道卡他,通常为病毒感染引起,症状主要表现为鼻塞、喷嚏、咳嗽、喉干等。

俗称,普通感冒。

小护士:......

她和善地微笑着将书本上的这一页撕了下来,随即悄悄吐槽了一句,“这个注孤生。”

班.注孤生仍然坐在办公室内。外头的雨帘越来越急了,而他今天下午只接待了五位病人。

就在临近下班时,第六位病人终于缓缓敲响了门,在这样一个沉郁而阴闷的雨天如约而至。

青年推了推鼻子上架着的一副细细的金丝边眼镜。他不声不响地抬起头来,将病历本翻过去一页,随即问:“你有什么症状?”

“不是我,不是我,”来人向身后拉了一把,将一个老妇人向前推了推,“是她——大夫,你快给她看看,她都病得不清了,一天到晚总说胡话。”

“说什么胡话?”班明在椅子上坐了起来,拿起了笔。他的眼里连一丝波澜也没有,平静的如同一湖死水,丝毫没有流动的迹象。

那人踌躇了下,随即道:“她——”

“她总说她能见到鬼。”

那是一位由村民带来的老妇人。

据目击证人说,她能看到鬼。

班明对这样奇特的现象很感兴趣,放下了手中的笔,被遮挡在金丝眼镜之后的一双眼睛专注地看向了老妇人。

“她可不对劲了,”村民满肚子都是苦水,“有时候突然之间便会猛地站起来,然后又神神叨叨地非说那边有什么人走过来了,有时候我小闺女分明在床上睡觉,她却在隔壁掏出一堆玩具,说是在哄我闺女在她那里玩!”

“大夫,你说这病,能治好吧?”

班明问:“有没有吃什么能导致幻觉的东西?”

老妇人摇头。

村民也摇头:“俺们都是乡下人,平常吃的菜啊米啊都是自己种的,没事儿就到田里掐一把,从来没见像她这样的!”

班医生的兴致立刻被高高地提了起来,他的手抓起笔,写了几行字,随即道:“按你所说,因为心理因素造成精神疾病的可能姓很大。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建议先做一个全身检查。”

听到全身检查四个字,老妇人突然间凝滞住了身形,随后颤巍巍抬起眼睛来:“俺......俺没钱,这检查,能不能就算了?”

“哪儿能算了?”陪她一同前来的村民不同意,连连摇头,“你这病一天不好,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能放心?”

老妇人拽着他的袖子,小声恳求:“你们就把我锁那屋里——”

“那怎么成?”村民反对的更激烈了,“那俺们成啥人了?”

他又苦口婆心地劝:“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没个老伴儿,底下又没个儿女,现在手里攒的那点儿钱还不拿出来给自己看病,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你要是担心养老,村里一人给你出点钱,总不至于不管你!”

老妇人死死地拽着他,连声道:“不——不做检查,不做检查!”

她眼里惊恐的情绪不像作假,连同身体也一起僵硬了起来。班明饶有兴趣观察了半晌,这才淡淡道:“从一开始进来,你就很紧张。你在害怕什么?”

老妇人突然间微微颤抖了起来,她缓缓抬起手,把自己一张刻满了岁月年轮的脸埋进了苍老的手掌里。

村民像是也想通了什么,瞬间叹了口气。

“你......你这是还记着呢?”

他扭过头来,对班明解释道:“她之前有个闺女,长到二十岁,然后出了车祸。那超重的卡车一下子整个辗轧了上去,人送医院来,抢救也来不及了,就没啦。”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话,老妇人突然间开始抽泣起来。抽泣声一声比一声更响亮,班明皱了皱眉头,到底是别扭地将桌上的纸巾盒向她那边推了推。

“你......擦擦。”

村民连声道谢,随即看着拒不配合的老妇人,到底只能叹口气,任命地让班明开了点药,把人带了回去。

班明目送着这第六位病人走出房门,不知为何,他察觉到了一点违和感。

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边眼镜。

再次见到这位病人是在三天后,在他回家的路上。他看着老妇人一人在街的那边反复打转,随即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突然间抬腿生生跨越了绿化带,向着马路中心踉踉跄跄走过来。

此刻的城市里灯火通明,正值下班高峰。连绵不断的车流在街道上来回驶过,班明瞧见老妇人仍往路中间走的动作,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丢掉了手中的公文包。他浅灰色的风衣飘扬在身后,干脆利落跳过了护栏,随即大步冲向路中央那个人影。

由于他们二人的动作,街道上的车已经乱成了一团糟。有司机一脚踩下了急刹车,将脑袋从窗户中探了出来,破口大骂:“你TM眼瞎啊?还是不要命了?”

“路上都是车看不见啊!”

“红灯!居然还走到这儿来!真想找死啊?!”

尖锐的鸣笛声里,班明却管不了许多。他伸出手臂阻挡着所有车辆的靠近,随即一把将老妇人拉过来,牢牢护在身前,护在了车流的另一面。他成了车与人之间唯一的屏障。

老妇人不明所以,还在身边拼命挣扎着,班明强行锁住了她的胳膊,冷声道:“别乱动!”

老妇人立刻不动了,还有些微微发颤,像是被他的语气吓到了。

察觉到自己语气过重,班医生噎了下,随即冷冰冰地安慰她:“你要是乱动的话,要是被这些车撞到,那可就严重了。”

他一谈起专业知识来,就开始没完没了:“像你那样横穿马路,不仅可能导致脑震荡,还可能会造成颅骨骨折和胸部创伤,要是直接撞到了胸口,更是会造成腹部脏器创伤,瘫痪也是有可能的——知道全身瘫痪吗?脖子以下可就全部不能动了。”

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安慰人的班明丝毫也没有察觉到,他所说的话已经渐渐偏离了安慰的原意,朝着恐吓的道路一去不复返了。

可奇怪的是,在这样的声音里,老妇人却渐渐恢复了平静,也不再挣扎了,只哑着声音问他:“你,你是那个班医生,对不?”

“......对。”

班明护着她,小心翼翼地通过了这条路。他始终一手松松地环着身边人,另一只手直直地伸向前方,做出阻拦的手势,司机们也看到了他护着的老人,谁也没有再鸣笛催促,都停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等待。

等到了街道的另一边,车流才重新开始了动作,汇入了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里。

班明松了一口气,对老妇人说:“安全了。”

老妇人欣喜地吸了口气,随即问:“欸,班医生,那个......那个芳芳玩具店在哪里啊?”

班明转过去的头猛地一顿,随即慢慢地、咔咔地转回来看她。

“你要去?”

“对,”老妇人捏着自己绣着花的零钱布包,笑的慈祥极了,“要去给周周那小闺女买个印着小裙子的文具盒,我问了一圈儿,就这家有。”

班明:“......”

他木然道:“在对面。”

老妇人瞬间卡了卡。

班明:“......所以说,你刚才为什么要过来?”

老妇人惭愧地低下了头。

“算了,”班医生冷冷道,“过来,站这边。”

瞧见老妇人茫然望过来的眼神,他又别扭地加了一句:“这一回,我们要走人行横道。”

“欸!”

买完那个文具盒时已经是在半小时后,老妇人提着小袋子,欣喜地向班医生发出了来自己家里做客的邀请。

“俺们村也不偏,很快就可以到的,班医生来不来?”

班明看见了她含着期待的眼神。

——这是注孤生的班医生,头一次接到来自异姓的邀请。

——哪怕这是个牙都快掉光、头发也快白完的异姓。

他干咳了声,将双手插进了风衣口袋里,“来。”

还、还有点克制不住的小兴奋!

老人的家比想象之中的还要远, 班医生于一大早整装待发,却在三小时后才到了村门口。老妇人早早地就等在了村门口,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忙欢喜地颤巍巍迎了上去:“班医生!这儿!”

她的家境还算得上不错, 虽然是平房, 可看上去是新盖没几年的, 家里也都干净整洁。班明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瞧见老人要起身为他倒茶,又忙将人拦住了。

“我自己来。”他说。

茶壶放在厨房里,他随意扫了一眼, 发现桌上还有不少早上吃剩的剩菜,蘑菇炒肉、清炒豌豆、还有一小碟臭豆腐, 都是简单而又朴素的菜色。

老妇人不知为何,有点坐立不安,还是跟进了厨房来,嘴里絮絮道:“这哪是你们这种客人该来的地方?快快快, 还是放那儿俺来吧。”

班明不擅与人争执,只得仍旧将茶壶交给了她,被她推出了厨房门去。他站在低低的房檐下,听着两边房屋里断断续续传来的炒菜声、锅铲碰撞声、交谈声,这些声音逐渐汇聚在一处, 成了乡村中独有的一曲交响曲。

就在这时,厨房中猛地传来了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什么声音?”班明头皮猛地一麻,忙扭过头向厨房里看去, 这才发现老妇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地上碎成了几片的杯子。她愣了愣神,随即慢慢蹲下身去,却没有去捡碎片,反而朝着一旁空荡荡的空气小心翼翼摸了两下,随后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看的班明一头雾水,想到老妇人的病情,方才明白过来。他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冷声问:“你又出现幻觉了?”

老妇人蹲在地上僵了半天,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半晌后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哎。”

“药没有吃?”

“吃了。”

班医生的眉头蹙了起来,他将老妇人从地上拉起来,郑重其事道:“幻觉并不是一件小事,很有可能是脑部的问题。作为医生,我还是建议你先在医院进行一个全身检查。”

“全身检查......”

老妇人微微地苦笑起来,半天后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若无其事道:“班医生,你想喝什么样的茶?”

她对医院表现的抗拒实在太过明显,班明无论怎样说服也说服不动,只好紧蹙着眉头将这事先搁置到了一边。他喝了两杯茶,随即突然间看到了院子里一只红冠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扇着翅膀,呼啦啦从一道缝隙里蹿出了大门。

“......”

他回头,发现眼睁睁看着公鸡越狱的老妇人对这件事没有一点点反应,只是神情恍惚地注视着大门。

“李奶奶?李奶奶?”班明唤了她两声。

老妇人这才反应过来,忙问:“医生,你是不是要吃点饼干?”

“......”班明无语地指着门外,“公鸡跑了。”

老妇人和他对视了半晌,突然间伸手一拍大腿:“真跑了?”

“......不然呢?”

“不是幻觉?”

班明这才知道她方才在愣些什么,想到这人已经连现实和幻觉都区分不开了,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他干脆把老太太按坐在了椅子上,认命道:“我去。”

老妇人不安地搓着手,看起来神情很是过不去,认真道:“你把它逮回来,俺、俺就把它炖了给你吃。”

班明的头一瞬间更疼了。

这是他在三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抓鸡。那鸡像是生出了灵窍,左一扑腾右一扑扇,扭动着身躯一次次从他手里逃脱出去,灵活的不得了。不仅如此,它还会拿着翅膀拼命大叫着往他脸上扇灰,闹得一大块地方都是灰尘漫天,活似是拆迁队现场。

更糟糕的是,它凄惨的叫声还引来了几只村里养的狗,狗们似乎是将英俊潇洒的班医生当成了下流的抓鸡贼,冲上来又是狂吠又是咬他衣角,班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这一群长着毛的动物彻底围攻了。

大公鸡扬起脖子,趾高气昂叫了两声,率先扇动着翅膀扑向了敌军。

兄弟们上,搞他!

于是狗子们气势汹汹跟着一同扑了上来,场面一时间十分惨烈,鸡毛并狗毛一色,灰尘与沙石乱飞。

真.鸡飞狗跳.GIF。

等到村民听到声响将班医生从鸡毛堆中解救出去时,他永远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大背头早已经被鸡爪子挠的乱七八糟,不染纤尘的白衬衫上也沾了无数飞扬的鸡毛,拖着被蹂躏过后的沉重脚步,他捧起了被村民绑起翅膀的公鸡,并冲这个罪魁祸首露出了一个极其和善的微笑。

“不用急,”他的眼镜上闪过了一道寒光,“回去就吃你。”

公鸡瞬间抖得更厉害了。

这一天的中午,他们真的吃上了小鸡炖蘑菇。老妇人出去买酱油,班明照看着锅,一时间又看见了旁边被盘子罩着的剩菜,他想了想,担心这些剩菜放到晚上便会彻底变质,干脆便将分量不多的蘑菇炒肉也一起倒了进去。

用过了午饭,他帮着老妇人洗了碗,又喂了剩下的鸡,接着打扫了一遍屋子。瞧着他不熟练的动作,老妇人在一旁呵呵笑:“你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

班明抿了抿薄唇,手上扫地的动作更加用力了些。明明他向来是有洁癖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待在这个地方,他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像是一颗心都嗅着这淳朴的乡土味安歇了下来,妥帖地住在了这里。

晚上出村的车不好找,他便干脆歇在了堂屋里,乡间的房子房梁相通,老妇人躺在隔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聊着聊着,便不可避免地聊到了父母。

那一瞬间,班明身体猛地僵硬了下。他犹豫了半天,才低声道:“我......已经有三四年没见过父母了。”

“你这个娃......”老妇人叹了一声,“为啥?”

“因为——”

“因为,我恨他们。”

他出生在一个高等教育的家庭。父亲母亲都是高级的科研分子,他们奋斗在科研的第一线,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甚至比不上花在研究室里的时间的一个零头。

几乎是从幼年时起,班明便习惯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跨越两道街区去上学,习惯了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数着羊哄自己睡觉,保姆只会按时来做一日三餐,除此之外,他甚至感觉不到这个家中的一丝人气。

他活生生将自己养成了机器人。

可仅仅是这样,是不会有恨意的。所有的恨意发生在几年后,他的父母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便是他的弟弟,班亮。

班亮的出生像是给他的父母注入了一剂强心剂,让他们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孩子——他们猛地从工作的时间中抽离了出来,全心全意地照顾这个生下来身体便偏弱的新生儿,而已经十岁的班明孤零零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自己所没有享受过的一切如今都灌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一瞬间便明白了些什么。

父亲。母亲。班亮。

他们才是一家人。

而他只是一个人。

成年之后,他选择拉黑了父母,不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自此搬离了他们所在的那座城市;唯一能和他接触的只有班亮,班亮每次与他打电话时都小心翼翼,四年前班明在自己家的楼下看到了父母,第二天,他连班亮也一同拉黑了。

“我不想恨,”他平静地注视着房檐,一字一顿,“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原谅——”

这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埋藏在心底的痛处,可不知为何,躺在这个病人的隔壁房间,闻着这埋藏着阳光气息的被褥,他却控制不住地把这些全都倾倒了出来,像是把回忆倒进了涓涓流淌的河流。

为什么?

兴许,是因为对方也是父母,也是儿女——所以,总是期望着从对方处得到理解吧。

听完了故事的老妇人沉默了半晌,突然间开口道:“我有一个女儿。”

“她小时候聪明又漂亮,学习成绩在县里一直是顶尖的好,老师们个个都夸奖她,说她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可是那时家里穷,我那口子死的也早,我一个人供着她上学.......难。”

班明不说话,只静静地聆听着。

老妇人的眼睛突然间有些湿润,她颤了颤嘴唇,继续往下讲:“有一天她回了家,突然间和我说,她想要一个文具盒——是那种上面印着漂亮的花的,所有娃都有的那种文具盒。”

“可那个时候真的太难了,我每天干活,拿不出多少闲钱,所以,我拿棍子打了她,告诉她买不起。”

“一年后,她就退学了。小小年纪就开始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因为实在太小,只能缩在后厨给人家洗盘子,她每月都给我寄钱,寄很多很多钱,我都舍不得花,都好好地给她存着。可是她也没时间回家啦,就在那一天,她突然说,我回家陪着你,好不好?”

“我说好。”

“然后就在回来的路上,她人就没啦。”

班明听到了老人声音中细细颤抖着的、压抑不住的哭音。

“我后来才知道,我家娃没有人家娃穿的新衣裳,也没有人家娃手里头拿着的那些稀奇玩意儿,人家都笑话她——她也没啥别的想要的,憋了那么多天,就和我说,她想要一个最便宜的文具盒。

“我那时候,为什么没有给她买一个那样的文具盒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更像是在问当年那个自己。

“那样印着花的、和别的娃都一样的文具盒——明明、明明就是努力攒一攒就能攒出来的钱啊......”

班明听到了悠长的叹息声。

这种苍老的叹息声里包含着的,不仅仅是对阴阳两隔的痛苦,更多的是还来不及去补全便已经逝去的遗憾。

“所以,娃啊......”她说。

“在还不迟的时候,回去看看吧。”

“你的父母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父母,他们也是头一回当,他们没经验,他们会做错。”

“但是,你也要给他们弥补的机会啊。”

这一夜,班明没有睡着。他在那张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最终乘坐了早上的第一辆车离开了村子。

在他走时,老妇人扶着门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班明在这种慈爱的目视里坐上了车,却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反而在半途便被送往了医院。

因为他在车上看见了喷火龙。

“真的是喷火龙!”他努力在病床上坐直身体,瞪大眼睛冲着同事道,“和车厢一样高,冲着我面前的栏杆喷火!喷的火焰特别烫!你们为什么不信?!”

“我信。”同事叹了口气,“安排洗胃吧。”

班明怔怔的,仿佛头部受到了重击:“洗......胃?”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班医生,你是在哪里吃到的头水见手青?那种蘑菇有毒的,会让人产生幻觉,别说喷火龙了,你下一秒连看见美国队长从天而降的情景都是正常的,还是赶紧治治吧。”

......见手青?

班明突然回忆起了昨天在老人家里吃的午餐,为了防止食物腐坏,他将一些分不出是什么蘑菇的剩菜倒进了锅里。

他一瞬间瞪大了眼。

他想,他知道老妇人为什么会总是产生幻觉了。

洗过胃挂过水之后的班明立刻杀回了村庄,强行将不配合的老太太带了来进行身体检查,果然在她体内也发现了见手青毒素,在吊完水之后,班明认认真真地嘱咐老太太,那种蘑菇绝对不能再碰了。

“对身体很不好,”他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道,回忆起自己在车上看见喷火龙时的场景,仍然心有戚戚焉,“以后知道了,就千万记得离这种东西远点。”

老妇人怔愣了半晌,随后才慢慢地点头。

“哎,我知道了。”

可是她的幻觉并没有就此停止。

班明常常去村庄中看她,仍然能看到她小心翼翼去摸索某一样东西是不是真的,或者下一秒便被空荡荡的空气吓了一大跳,又或是怔怔地看着某一样东西出神——那时候,班医生就知道,她恐怕是又产生幻觉了。

老妇人仍然拒绝去医院,在去过一次之后,她对那里的恐惧似乎也与日俱增,每每听到班明提起,都摇头如拨浪鼓。

“我这把子老骨头......”

班医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更经常地往村子里跑。

那天是雨后的第一天。前几天的大雨让地面都变得泥泞不堪,班医生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一面帮着择豆角一面和老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低着头掐去一段的时候,突然便感觉到身旁的人猛地一下站起来了,站起来的动作很急,甚至带倒了她原先坐着的小板凳。

班明一愣。

他抬起头,看见老妇人脸上突然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来,仿佛是一瞬间被人从头顶灌注进了灵魂。她颤巍巍地站着,连嘴唇都是颤抖着的,对着空荡荡的空气哑着声音说:“你......你回来啦。”

“你回来啦。”

“妈有东西要给你。”

她踉踉跄跄地往屋里扑,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片空气,仿佛在看一个活生生的、立在她面前的人。她从床头柜里抱出了一个装的满满的红布袋子,随后把袋子往那不存在的人手中递。

“拿着,你拿着!”

班明蹙起了眉头。他从原地站起身来,刚想说话,却见老妇人的表情突然间一僵,眼睛也跟着瞪大了。

“你去哪儿?”她喃喃地问那个不存在的人,“你要去哪儿?”

“不!你别——别走!”

班明还未来得及阻拦,老太太已经追着空气跑出了门,她拼了命地追逐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直到因为太久不曾闭上而留下酸涩的眼泪来。

可她正在追赶的那个人影,到底是在她面前慢慢远去了。

“你别走!”

“娃!!!”

她在泥泞的地上猛地滑倒了,狠狠地摔了一跤,班明几乎听见了骨头与骨头碰撞的咔擦一声脆响。他倒吸了口冷气,冲上去想要扶起老妇人,却被她用力甩手甩开了。

红布袋子甩落在了地上,从里面滑落出了一大堆东西,班明看了半天,才意识到那些都是文具盒。

散落的满地都是的,每一个都是当年那个小女孩无比渴望着的、又鼓足了勇气怯生生提出来的、印着各式各样新鲜图案的文具盒。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隐约间意识到了些什么,可下一秒,老太太却甩脱了他的手,踉踉跄跄地拖着满身的泥泞朝着田里跑过去——她的叫喊绝望而悲恸,听在班明耳朵里,简直就像是一声声春雷猛地轰隆炸开了。

“求你了!小芳,你别走!!!”

“妈......妈求你了......”

“妈给你买了你之前想要的那种文具盒,每一次那家店进了新的,妈都会给你买一个回来——你看见了吗?当年是妈做错了,不应该拒绝我的娃的要求的......我的娃那么乖,她这一辈子,就向我提过这么一个要求啊......”

“妈吃了那么长时间的蘑菇,就是想、就是想在临死之前再看你一眼啊......妈每天都在等,可每天见到的都不是你,妈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她终于再也没有力气了,狼狈地跌倒在了田埂上,哭的撕心裂肺,那种哭声,像是一刀刀扎进了灵魂里。它们回荡着,将愧疚而痛苦的母亲独自包围起来,深深陷在这个永世不得超脱的牢笼里。

班明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之间,那些觉得诧异的、无法解开的问题,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答案。

为什么会产生幻觉?

为什么害怕去医院?

为什么会在自己告诉她蘑菇有毒之后,她的症状依旧?

——因为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的自导自演啊。

她拼命地想要瞒下所有人,甚至瞒下经常来看她的医生,她知道这是一定会被阻止的行为,却仍然每天如一日地采摘服用明知道有毒的蘑菇,苦苦地熬过被乱七八糟的幻觉折磨的日子,就只是为了今天。

——就只是为了今天,这阴阳两界间匆匆的一次会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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