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 | 你好,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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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八期【母亲】
我母亲姓陈,小名圆圆,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叫陈圆圆,母亲说那是小时候大人乱叫的。当然我从未叫过母亲“圆圆”,却常常在心里这样叫,只觉她的大名太普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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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长得美,长辈叫她圆圆的时候应该也很好看,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苹果一般清脆、香甜。圆圆应该是母亲生父取的,外公在母亲三岁时在一场运动中自尽了,同母异父的妹妹十二岁时被水淹死,从此母亲成了独生女。
母亲的人生在童年时就不圆满。她很少讲起自己的童年,在我工作后才偶尔提起,也是在我再三追问下。母亲讲继父、外婆、妹妹,她上学时同妹妹一些趣事,我问她生父,她也讲,却总是讲着讲着就会声音哽咽、眼睛湿润。讲到外婆在三年困难时期中得了黄疸性肝炎,她自己蛔虫钻胆,两人都差点死去。邻居说,是母亲孝顺没有被老天收走,让她活下去好照顾外婆。
母亲觉得自己还是有福之人,老天眷顾,小学毕业自己去办户口,把误弄成的农村户口转回城市户口。考上中专,毕业工作后,二十九块五毛钱的工资不仅养活自己还可供养外婆。我问母亲,“你如果当年考不上中专,怎么办?”
“那就去工作,反正不能再上学了。”
母亲说那时家里经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外婆做临时工,给别人带孩子,扎鞋垫卖。米是一斗一斗借,母亲时常把学校发的口粮节省下来,拿回去给外婆。回家后,常常吃冷干饭,落下严重胃病,折磨了她几十年,我工作后,母亲的胃病才渐渐好起来。母亲上初中的学费还向班主任苏老师借过,苏老师不时拿些衣服让外婆洗。母亲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苏老师还钱,以后每年都去看望苏老师,我与妹妹小时候也时常被母亲带着去看苏老师,直到苏老师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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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嫁给父亲时带着外婆,从此,外婆没有了自己的家,母亲没有了娘家。外婆带大了我和妹妹,那个五口之家在我记忆中是静止的,不时出现在梦中,那些陈年往事又会自行爬上来。
外婆每天清晨为我们煮粥;父亲每晚同我和妹妹坐在同一盏灯下,他备课,我们写作业;母亲为我们织毛衣或者做针线。那时,我和妹妹的衣服都是母亲买来布料找人裁剪自己用缝纫机做,毛衣则是她一针一线织起来,往往一件毛衣我穿短了又给妹妹,妹妹穿不了了,母亲就拆了又加线重织。看着拆下来弯弯绕绕的毛线用板凳绷紧,母亲一圈圈绕成圆球,没几天,一件新毛衣又织成了。母亲往往毛衣还未织完,就让我们来试一下,拉拉袖子、扯扯领子,看看合不合适。有时把单位发的劳保手套拆了给我们织线衣,织完了染色,又是一件漂亮的毛线衣。
母亲讲究穿着。在街上或是邻居那看到喜欢的衣服样式就记下来或者找邻居借,找人照着裁剪,自己用缝纫机做,每次穿出去,大家都说母亲好时髦,问哪里买的。
小学时,我陪母亲去商店买布料,母亲看中了一块白底印着红、黄、绿小圆点的棉布,母亲做了条连衣裙。看到母亲穿在身上好羡慕,问母亲什么时候可给我,母亲说等我长到能穿的时候。初二那年,母亲把那条裙子给了我,几乎美了我整个青春。与母亲走在一起,不熟识的人都不相信我们是母女,以为是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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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向爱整洁,房间总是收拾得齐齐整整,在我有了孩子后,却觉得母亲没从前那样讲究了。父亲和外婆尚在世时,每次回去,母亲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卫生间忙,家里总是干净整洁。后来父亲病重住院,母亲在医院照顾,我在家里照顾外婆,父亲不到花甲就过世了,翌年外婆也走了。五口之家只剩下母亲一人。我有了自己的三口之家,妹妹到上海工作后更是很少回去。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一个人住,我只偶尔回去吃顿饭,竟感到母亲的家没从前整洁了,尤其是厨房。
我喜欢整理自己的三口之家,从未想过帮母亲收拾房间。有一年春节,妹妹回家,帮母亲打扫厨房,一边收拾一边说母亲的厨房好乱好脏。母亲有些不高兴,说自己一直讲究的,怎么就遭你们嫌弃了?母亲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买新衣裳,从前是我和妹妹穿母亲穿过的衣服,后来是她穿我们淘汰的。我上中学时穿母亲穿过的衣服,同学说我母亲会打扮我;后来母亲穿我和妹妹陶汰的衣服,被同龄人朋友说显得好年轻,母亲忙说是女儿的。
母亲帮我带大了孩子,我却离开母亲随先生到北京工作,妹妹大学毕业后就在上海工作。母亲说,你们都走了就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我和妹妹说不管你是到北京还是上海都可以呀。但母亲总是孩子每年放寒暑时才到北京,帮我照顾孩子、料理家务;春节就到上海妹妹家待上一段时间。我往往把年假留着等母亲来京后陪她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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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爱你。”这句话可以在纸上写上千万遍,口中却难说出一遍。与母亲到台湾旅行,在导游不依不饶的要求下,终于轻轻对母亲讲出这句话,母亲与我的脸颊皆染上了红晕。
旅游大巴上,坐着16个人,多数是退休的老夫妻。台湾导游让丈夫对妻子说:“老婆,我爱你。”多数丈夫轻轻对妻子道出这句话,也有的大声用英语说“l love you”。这句话用英文似乎很自然,一旦用中文就显得别扭起来。大家都说从未对亲人说过这句话。
我与母亲之间不仅不会说“我爱你”,连表达温存的话语也难出口。其实,我们也很随便,还不时开开玩笑,却少有温存话语。不记得什么时候起,我就从“妈妈”改口叫“妈”了。在母亲身边如此,而今远离了她,有时想叫一声“妈妈”,拿起电话还是“妈”。母亲也是连名带姓叫我,反而不如有些外人叫得亲热,抑或,我们都习惯了,习惯用生硬的言语表达感情,明明彼此关心着,说出来的话不仅不让对方感激,有时还会生厌,其实心里也明白,却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
距离产生美。倘若我一直在母亲身边,恐怕更心安理得享受母亲给予的温暖、无视她的付出。远离后,方一寸寸想起母亲的好,电话里却依然是生硬的一声“妈”,总是盼望母亲的到来。母亲一年一次到我这小住一段时间,都在孩子放暑假时。母亲以为那段时间是她能发挥作用的最好时候,一边可与孩子朝夕相处,一边又帮我承担了所有家务。每天下班回家,母亲已将晚餐准备好。晩餐后同母亲散步、聊天,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那段日子,天天像过节。从前嫌母亲讲话太琐碎、哆嗦,现在也愿意倾听,不时附合几句。母亲看着周末总是睡懒觉错过吃早饭的时间,忍不住说我,我只听着,不像从前那样反驳、争辩。
每次到火车站接母亲,总觉她又瘦了、老了。嘴里只说瘦了,母亲说是我好久未看到她的缘故。她每次总会给我带很多东西,连辣椒酱、萝卜干之类的也拿过来,总是告诉她这些东西哪里都可以买,她依然年年如故。母亲白天几乎不出家门,只等我下班晚饭后一起散步。前些年,母亲跟我连续走一、两个小时也没问题,近年来走不了一会就说腿疼,说是骨质疏松,年纪大了,钙也补不进去。让她吃药,她说吃药没用。我说你这样怎么带你旅行。母亲赶紧说,实在疼了就吃止疼药,吃了就没问题了。从前母亲同我逛街、旅行,从未感到她与我有何区别。母亲的面容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然而她毕竟是老了。想想有些心疼,那种心疼却不及对孩子的一半,只有想法,没有行动,更无语言。
旅行中,母亲提前吃止疼药,没听她说过腿疼,也未掉过队。我调侃说,看来你适合旅行,以后要多带你走走。母亲很开心,恍惚又回到母亲带我旅行的时候。
母亲在老家总是忙忙碌碌,亲戚朋友不时走走倒在其次,还是因为环境的熟悉。她常说,大城市有什么好,办个事就要大半天,连看个病也不会,还要你们陪。在老家,什么都熟悉,一天可以办好几件事。无论在我这还是妹妹那,除了买菜,她几乎没有单独行动过。我们以为她一个人在老家寂寞,抑或,她在我们这里更寂寞。
母亲信佛,常常去寺庙,这是她退休后的主要事业,然而不管是在北京或是上海,都无法将此事当事业做,最多在家里小打小闹。我也习惯了她这样的生活方式,偶尔打电话跟她聊天,一两次找不到她,就抱怨,母亲总是解释半天。以为这样的岁月静好会一直下去,就像儿时以为我不会长大、母亲不会老,这样的画面却突然有一天就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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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以为母亲的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一起旅行也不会特别照顾她,大家都说她显年轻、身体好。我忙着工作、经营自己的一家三口,享受母亲给予的温暖。还是几年前,母亲在北京帮我照顾孩子时说胃疼,带她到单位医务室拿药,医生说她不像胃病,恐怕是心肌炎,开了速效救心丸,她吃了见好,此后包里随时放着速效救心丸,不舒服就吃,我却没意识到要带她上大医院检查。
2019年,与母亲相伴17年的伯伯因冠心病走了,母亲也觉心脏不舒服。妹妹逼她检查,结果母亲也有冠心病,得装心脏支架。我和妹妹再不能放心她独自待在老家,催着她不到北京就到上海,赶紧手术。母亲在老家还有一些事必须处理,不能马上离开。那段时间,我和妹妹天天打好几个电话,最怕她不接电话。
2020年,母亲到上海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后,原打算春暖花开时回老家住一阵子,谁知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母亲困在上海妹妹家。在上海时,以前身体上没有的毛病一个个冒了出来。眼疾、肾虚、腰椎盘突出,不能走快、不能长时间走路。一晃大半年过去了,疫情也得到控制,母亲便一天天琢磨回老家的事。我们觉得她又没什么着急的事,也不把她这事放在心上。岂知,母亲三年前曾摔伤骨折做过手术上了夹板的手臂又开始疼,医生建议取夹板,因为当时在老家做的手术,还得回老家取。母亲有了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更急切盼望回去。因工作走不开,只得让母亲先回去,等手术时我再回去。
手术那天,医生要求术前不能吃东西,母亲因为之前手术前没有吃东西饿得难受,就偷偷吃了几块饼干,待我知道后,斥责她,她只让我不要声张。母亲尚未推进手术室,就因为这个开始担心。待母亲推进手术室,门一关,我便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开始了从未有过的等待。起初站在手术室门口,手里拎着母亲脱下的鞋。走廊里皆是站着、坐着等候的家属。站一会就知道不是站着就能等到母亲出来,遂找位置坐下。周围等候的家属中,有闲聊的、打瞌睡的,数看手机的人最多。我也同样翻着手机,却不知道看什么,盯着手机,却只顾留心手术室里传来护士呼喊患者名字的声音。一遍一遍皆是別人的名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骤然听到有家属在问护士,说是进去八小时了怎么还没出来,心中不由一阵慌乱,母亲已进去快两小时了,一个小手术,何以这么久。又听临座的家属说,全麻醉的人,手术后还要在里面待上一、两小时才能出来,提起的心暂时放下来,只觉座椅是那样冰凉,一直没有换姿势的背部开始酸疼起来,遂坐到有沙发的位置继续等待。一坐上沙发,睡意便迎了上来,手机屏幕开始模糊,却睡不着,不一会背部又开始酸疼,复走到手术室门口。冰凉的手术室大门打开又关上,推出的都是别人的亲人。回到座位上,快三个小时了,睡意再次袭来。
朦胧中,蓦地听到母亲的名字,跃起,一声“来了。”疾步迈向手术室门口,只见母亲被推了出来,已在呼喊我的名字。躺在推床的母亲戴着手术专用的蓝色帽子,盖着医院专用的白色床单,看着那般瘦弱,眼睛却睁得很大,让我别忘了放在手术室门口的鞋。我拎着母亲鞋的手飞扬起来。母亲又被推回病房,像片羽毛被轻轻放到病床上。母亲想喝水,但得术后四小时。麻药还未过,感觉不到伤口疼痛,母亲兴奋地向我说手术的过程。让她少讲几句,好好休息,母亲讲完自己又去询问临床的患者。我便安心出去为一天未进食的母亲买食物。
以为母亲的伤口真的不疼,只待慢慢好起来,我也可静心回北京。伤口在回家的翌日疼起来,母亲又说吃饭也没胃口,如同嚼蜡。像哄小孩似的哄着她喝点汤。到医院换药,母亲走几步便说累,腿没劲。腰椎盘突出压迫神经,前些年也有,只是不能长时间走路,现在短短几步路就让她如此艰难。这一年来,母亲是这个病未好那个病又冒出来。让母亲伤口拆线后赶紧到北京,她总说老家还有事,要办完了才去。我说没人陪你,她说病好了就可以一个人了。听上去就像一个感冒,似乎很快就可以恢复到从前的身体状况。一年前她说这话,我信。然而现在,我不能告诉她,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很难恢复到从前。母亲总说晚上睡不好,我时常看到她白天窝在沙发里打瞌睡。
自离开老家后,难得与母亲单独相处,短短十来天与母亲朝夕相伴,明显感到母亲的衰老,不再什么事都抢着自己做,对我和妹妹也越来越依赖,也不像先前那样固执,答应我们等手臂好一点就离开老家。
在老家,老房子里,我看老照片,与母亲聊从前,曾经的五口之家,父亲、外婆,母亲的童年、青年……聊着聊着母亲眼睛眯缝起来。
母亲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深秋的阳光穿过阳台印在她脸上,电视声音响着,以为她睡着了,去关电视。传来母亲喃喃的声音,不要关。母亲眯缝的眼睛睁开了,不一会又闭上。客厅好静,孩子还在老家时,这里是多么热闹,孩子吵、母亲吼,不过几年时间。母亲被阳光照着的脸有些微红,恍惚我又回到曾经的五口之家,母亲还是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我叫母亲“圆圆”,我们是同样年轻的女子。我俩一起逛街,为买漂亮的衣服走得腰酸腿疼;为吃某种心仪的小吃走街串巷。我俩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一起欢笑、一起流泪。我俩踩着穿过窗的阳光旋转,“圆圆”变成了小姑娘,红红的脸蛋,穿着红裙子,在阳光下舞蹈。母亲又睁开了眼睛。
“妈,你刚做梦了吗?”
“好像是,忘了梦见什么。”
“妈,你是不是梦见自己变成圆圆了?”
“圆圆?好多年没人这样叫了。”母亲的脸倏然红了起来,她整个人被橙黄的阳光笼罩着,一束光像个圆圈印在沙发后背。
“你好,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