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被遗弃的猫
在一个散乱地堆放着废旧铝条、生锈铁丝和破烂纸箱的垃圾堆里,它耷拉着脏兮兮的浅灰色尾巴,全身弓成几近球状,用警惕又祈求的眼神看着英朗。
英朗给我发来达芬的图片和短视频,哦,达芬这个名字是孩子们后来给它取的。即便白色的四蹄已经成了灰黑色,身上的长毛已经打结,也无法掩盖它的美丽。“一只好漂亮乖巧的猫啊!是流浪猫吗?”我迫不及待地给英朗回了电话。的确是一只流浪猫,听小姨说它已经晃荡了几个月了,经常到各家偷吃东西,到谁家谁都撵它,它又傻憨傻憨的,挺可怜的。看来英朗已经弄清楚了这个小可怜的“底细”。农村里流浪猫的待遇要比城市里的差很多,到处都是扒垃圾桶或者到村子里的人家偷吃东西的野猫,谁会稀罕把它收养在家里呢。即便这是一只纯种的蓝白高地,也不会有更优厚的待遇,对于农村人来说,才不管它什么品种呢,反正都是猫。
我动了收养它的念头。曾经年少时我养过一条狗,凯瑟琳。同样是灰白相间的毛色和长长的毛发。在陪伴了我两年后的一个下午,它突然失控地蹬着四肢,不停地干呕,腹部剧烈地起伏着,面部因痛苦而扭曲得仿佛五官都是倾斜的。面对它垂死前的挣扎我却无能为力,它无数次看向我时祈求的眼神成了心里一直没有愈合过的伤疤。我坐在它冰冷僵硬的尸体旁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此后的许多年,再也没有养宠物的勇气,直到后来做了妈妈。这只猫像极了凯瑟琳,对它的思念在看到那张照片后汹涌而来,我几乎认定这是冥冥中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关系,或者说是缘分。世间的人和人,人和物,人和事,会在某个时间点,发生一些奇妙的连接。
它饿极了,母亲给它吃饺子,吃肉汤馒头,吃用肉沫拌的白米饭,它一律舔得干干净净。孩子们趴在地上,对视着它的眼睛,拿铅笔逗它,也许是经历了无数次人类的呵斥和驱赶,它对人并不亲近。即使孩子们用尽了招数,它依然充满了警惕。手一旦触碰到它的毛发,它便高高地弓起身子,发出警告的呜呜声,“不要靠近我!”任何的善意和爱抚对它来说都是随时会发生的危险。
一只流浪猫,不知道有没有病呢,还这么凶巴巴的,会不会伤到孩子们?要不要带回五百公里之外的家呢?我和英朗都犹豫了。可是孩子们决意要带回家,只有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爱上了这只小猫。孩子对小动物的喜爱仿佛与生俱来,被抛弃的幼小的可怜虫激发起了他们最原始的呵护欲。
两年前,我终于冲破了年少时遗留下的因为怕失去所以不敢养宠物的心理障碍,为孩子们养了一条充满活力的比熊。可是因为没有时间照顾,养到四个月大的时候便送人了。送完狗狗回到家,两个小男孩坐在狗狗常常睡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大哭着。奶奶说,他们从我把狗带走后就一直这样哭,谁都劝不住。这一幕场景仿佛是若干年前我失去凯瑟琳时的再现。我把孩子们拥在怀里,哽咽着和他们道歉。在做妈妈的几年里,我似乎从未做过让幼小的孩子如此伤心的事情,那是唯一一件,我亏欠了他们。于是决定把达芬带回去,就当是对他们的情感补偿。
五百公里的路程,猫咪乖乖地跟我们坐在车里,除了偶尔喵呜几声,好奇地从后面跳到前面外,它几乎都在安静地睡觉。一家人七嘴八舌地给它取着名字,“聪聪”、“豆豆”“憨憨”......一概被孩子们否掉,笑话我们取的名字可真是土得掉渣。孩子们给猫咪取名“达芬”,谐音“大粪”,正是对屎尿屁感兴趣的年龄,他们为这个颇有创意的名字兴奋不已。
从此,我们的家庭又多了一个从故乡认领的亲戚,达芬。
把达芬从宠物会所里抱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是一只打了狂犬疫苗,做了体内外驱虫,干净得像一团雪的漂亮猫咪了。初次到家,它带着高傲的神情大摇大摆地走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它到哪里,孩子们就跟到哪里,它钻到床底下,孩子们就趴在地上,它跳到窗台上,孩子们就大笑着鼓掌表扬它的勇猛。它甚至连洗澡间和卫生间都不放过,缓慢地溜达着,眼神里满是好奇,又有一种获得了领地的自豪和傲慢。孩子们争抢着去陪伴它,喂它各种食物,拿逗猫棒和各种玩具和它玩耍。然而,到了晚上,让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就那么没有一点前兆地发生了。
煦儿拿着激光笔逗它,投射在地上的红点让它仿佛变成了一只猎犬,兴奋得左冲右突,一会儿做捕猎状匍匐,一会儿又突然发动猛烈的攻击。不管它如何改变战术,调整姿势,变换位置,都无法捕捉住那个永远无法擒获的“猎物”,它开始变得沮丧而愤怒。只见它猛烈地跳窜起来,我们刚开始还以为这是它的战术,还为它的勇猛鼓掌叫好,但是却看到它重重地摔倒在地,像个没有意识的圆球一样在地上打了三个滚,嘴里发出恐怖的呜咽声。孩子们僵在原地,我两手放在胸前,感觉心脏在紧缩,紧缩,声音颤抖地喊着“达芬,达芬,达芬,你怎么了?”随着它接下来做出的一系列可怖的动作,我绝望地觉得它肯定要死了,也许是愤怒而死。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猫会被气死啊!
它挣扎着站起来,然而两只后腿已经无力支撑起它的身体,与此同时,全身开始剧烈颤抖,嘴角不断地流出涎水。我以为它是被红点吓着了啊,哆嗦着走上前去想把它抱在怀里,可是它躁狂的呜咽让我不敢那样做。时间缓慢得仿佛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看看墙面上滴答作响的钟,也仅仅不到三分钟。它终于平静下来了,我蹲下来,用指尖极尽温柔地梳理着它的毛发,抚摸着它的耳根,喃喃地安抚它没事的,不怕,乖达芬。它突然间站了起来,抖动了一下身体,仿佛很嫌弃我的心疼和关照,像一个战败的士兵,眼神暗淡地逃离现场,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接着卧倒在书房,不停地舔舐着自己的毛发。我想,那是尊严被某种力量践踏后的不甘和羞愧。无论如何,它不会死了呀!
我把惊心动魄的一幕描述给不在场的英朗,作为医生的他果断地判定这是一只患了癫痫的猫。怪不得如此漂亮可人的它会四处流浪啊,也许是猫主人不愿养一只病猫吧!孩子们狠狠责备着猫主人的无情,“因为生病就丢弃了,真是太狠毒了!”两颗柔软向善的童心像泉水一样清澈,缓缓流淌进我们大人历经尘世奔波而有些麻木的心。英朗冒出来的那一点邪念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问医,看病,买药,苯巴比妥可以控制它的病情。可是问遍了宠物医院,竟然买不到这种药。英朗在网上上传了自己的执医证,并且签署了承诺书,终于得到了能够缓解达芬痛苦的苯巴比妥。英朗称了达芬的体重,精准计算着给药量。他把一片淡灰色的有着刺鼻气味的药片掰成了两半,取半片放在了一张从未用过的白纸上,拿来红酒瓶用力擀碎,均匀拌在了猫条里,小心翼翼地放到达芬的嘴边。
那双每天拿手术刀的白皙的手灵巧而又温柔地进行着这一系列动作,仿佛伺候的是初生的婴儿。我们满怀期待地密切观察达芬的大小便、吃食状况、走路姿势和和精神状态,惊喜地发现它除了经常睡得像没了意识一样,吃喝拉撒别提有多正常了,那种可怖的情形再也没有出现过。
正当养达芬的日子开始平静下来时,它却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让自己的命运再一次跌入谷底。
它把爷爷的手指头咬了一个小小的伤口。爷爷当时正在晾晒衣服,达芬蹲在墙角做捕猎状,看着抖动的衣服,大约是错认成了自己的猎物,或者以为这是逗弄它的方式。它试探性地想用两只前爪去挠,被爷爷的呵斥声吓跑了。它没有走远,围着爷爷的脚边一遍一遍转着,他想用手掌再次吓跑它,它猛地窜了上来咬了一口,爷爷的手指顿时破了。爷爷淡淡地描述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他甚至连狂犬疫苗都不愿意去打。他说达芬在外面野习惯了,驯服它需要时间。我知道爷爷是爱猫的,他年轻的时候养过很多猫,甚至会让猫睡在他的床上。
它不仅伤害了爷爷,隔了一天,又咬了孩子,在煦儿的膝盖上留下了指甲盖般大的一块青紫色。
英朗气愤地说这猫不能养了,它生病我可以接受,它无缘无故攻击人还怎么得了?我们已经受到了它的威胁,是猫重要还是人重要?我无言以对,家人们也是我的软肋啊。
告诉英朗不要和孩子们说猫咪是被丢弃的,那太残忍。更何况煦儿并没有因为受伤而怨恨,他当时还央求英朗不要训斥猫咪,达芬并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和他玩而已。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们是不爱护动物的坏爸爸妈妈。傍晚下班回到家,果然没有看见达芬,眼泪破堤般爆发出来。英朗说把达芬送到了郊区。为什么要送到郊区,它找不到东西吃怎么办?离住户远吗?给它留一些猫粮了吗?箱子留给它睡觉了吗?
我像一个伪善者用这些问题来遮掩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毒,来弥补自己谋杀了一个生命的愧疚,达芬让我始终坚守的“善”轰然倒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是个虚伪不堪的人。英朗自责地说是他造成了对我和孩子们的伤害,要不他再去买来一只英短蓝白送给我们。
不要了,否则对一个生命的愧疚是永不得消失的了。这愧疚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消逝,随着想象中荒野上的达芬可能遇到的各种生存困难而加深着。可能会被其他的野狗咬伤,即便是野猫,也会让一点战斗力都没有的它伤痕累累,没有粮食,它到哪里找东西吃呢?停药后的它癫痫有可能会随时发作,它会痛苦地在土堆里或打滚,或哀嚎,或口吐白沫,或瘫痪不起,如果再碰上下雨,它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达芬被丢弃的两天里,内心时刻不得安宁,脑海中被各种它可能出现的悲惨境遇占据着。在记录它成长的日记里写了下无数个对不起,黑色笔迹在泪水的浸润下晕染开来,看起来就像达芬那张黑白相间的小花脸。
或许我可以回到英朗丢弃它的地方把它找回来,可是我担心它会再次伤害到我或者我的家人们。甚至心里还隐隐地有些庆幸,不用每天清晨起床后还要花去我宝贵的阅读和写作时间去给它喂食,不用再在半夜酣睡时突然被它低沉甚至有些凄惨的呜呜声给吵醒,不用时刻提防着它会在某个角落突然扑上来咬我的裙角,抓我的腿......得和失在我内心一遍一遍权衡着,良心似乎没有那么痛了。我并没有残害一个生命,只是它对我们造成了威胁,我只是出于人性自保的本能和作为母亲的天性丢弃了它,一切都是它自找的......可是生病不是它的错啊,在故乡的垃圾堆里流浪了那么久,长期被人驱逐,踢打,怎么可能被收养后的几天就能和我们建立起信任感,亲近感呢?受过伤害的人也要学着自保啊,这是所有物种的天性,它需要时间,需要我们的关爱!当我开始原谅自己不道德的行为时,那些反对的正义者就立刻跳出来,撕开那一层自私又虚假的面具,揭穿我的阴谋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丑陋的面纱。
有必要为了一个动物如此小题大做吗?“刽子手”似乎都能做到安心工作,吃吃睡睡,爱它爱得心切的孩子们很快也在我们编织的“达芬自己逃跑了”的谎言中平静下来,放下了它会自己找到家的期待。难道只有我放不下对一个小生命的愧疚吗?
就在第三天的傍晚,外出骑行的英朗打来电话,“你找个孩子们不在的地方和我说话,我看见达芬了。”
“在哪里?!它还好好的吗?赶快带回来!”心里一直没有散去的乌云和阴翳瞬间轻得如烟,薄得如雾。
“我没有东西装啊,你拿一个箱子来。哦,对了,还要把它的猫粮一起带来。”我从英朗的声音里听出了斩钉截铁和迫不及待。
“找到了,芬达,赶快去领回来.....”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孩子们,把名字叫成了我觉得更顺口的“芬达”。
孩子们跳起来,叫起来,阳阳双手捂着脸惊叹:“天哪,竟然又找到它了!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它!”这个七岁的小男孩清澈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我骑着电瓶车,前面放着一个纸箱子,后面带着兄弟俩,一路把车速飙到了最高限度。西天的晚霞热烈地燃烧着,金黄色的余晖给群山、大树、灰瓦白墙的房屋、原野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天地间是那样温柔,静谧。初夏的微风从山峦、林间和江畔吹来,时而裹挟着田野各种农作物的清香,时而散发着动物们大小便的骚臭味,可是闻起来竟然是那样亲切啊!菜园里的辣椒、玉米、黄瓜生气勃勃地生长着,一股生命的力量在喷薄、汹涌。生命啊,如此美好!
远远地看见了英朗亮着的车灯,孩子们大声地喊着达芬,它翘起粗壮的尾巴小跑着奔向我们,哦,它还熟悉我们的声音呢!蹲下来抚摸着它,它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吧,很乖巧地享受着我的轻抚,发出撒娇的“嗯嗯嗯”声。它没有受伤,它的身体还是那样洁白,只是四个蹄子有些发黄,脚上的肉垫依然粉嘟嘟的,颈下和嘴边的毛发还是柔顺的,应该没有发作过癫痫,否则该粘成一团了。它好好的,它好好的!
“是有意过来找它的吗?”我悄悄地问英朗,孩子们正在一旁喂着饿极了的达芬。
“我也是有感情的。”英朗憨笑着说。
三个月以后的此刻,我在写它的故事,它轻巧地跳上来,安静地蜷缩在我的腿上,嘴里发出“嗯嗯嗯”的撒娇声。爱,是滋养一切生灵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