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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黑猫

2021-07-15  本文已影响0人  王叁

【顾小黑】

夜,他突然打来电话。

而我当时正在看爱情动作电影,剧情眼看就要到达高潮,两位主角也将要高潮。突然电话猛然振动地响了起来,我无神地抬抬眼皮,不情不愿地掏出左手接了电话,我忍住微怒,开口道:“喂?甚事?”可对面停了许久,我隐约听到我俩轻微的呼吸声,就在我打算挂掉电话的时候,他才说:“老顾,我不想奋斗了。”

其实讲真的,我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我们是多年的老友了,我太了解他了,想起一出是一出,没什么固定性。很多年以前他就跟我说过:老顾,我一定会坚持自己的梦想,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你信我吗?我说:你先把烟灭了在说话。他听了又快速多抽了两口才在脚下踩灭。我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点点头说:你肺小,不能多抽。然后我又搭了一句:我抽行。他翻了个白眼,使劲儿瞅我,朝我脚边喷吐了一口唾沫。我轻松躲过,说:我当然信你,不过首先你得做到比我更相信你自己。他学着我,点点头。他那大彻大悟的样子,像是明白了。

但我知道他没从明白过。

虽然他不止一次像这次一样打断马上就要随着爱情动作电影的高潮而高潮的我,他总是有各种琐事。可我没有一次责怪于他。他每次给我打来电话时,我也暗觉心暖。

我说出了那句藏了半辈子的话,我脱口而出:“我养你。”

说实话这句话我早就想跟他说了,不过我又想到以他那个倔脾气是不可能同意这件事的,所以就一直没说。我觉得接下来他可能会拒绝我,他给我打电话来的想法只是来寻求安慰,诉出烦恼,却不是真的想让我养他。

可我是真这么想的。这也没什么,他一只猫又吃不了多少饭。

他是只猫,一只黑猫。远看像一只巨大的黑耗子。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的他语气有些焦急地连忙说:“可别。我可不答应。”我有些无奈地说:“为啥啊?”他想了想说:“因为你买不起我喜欢喝的红酒。”我忘了他喜欢喝红酒,在很多年前他就不知怎么染上酒瘾,每天都的喝,还得是红酒,别的就他不喝。我不放弃地说:“我能买得起!”他笑了几声,说:“不,老顾,别他妈骗自己了。哈哈哈哈。”我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别瞧不起我!”

骂完之后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当时我穷困潦倒,虽然现在也穷困潦倒,但也不是一无所有了。那几年我天天睡公园木椅,跟胡同街口的十几条野狗口中夺食,很少有抢过它们的时候,每次我都遍体鳞伤,但是每当看着我手中刚被我抢来的半块馒头时,我就会忍不住的笑起来。最起码,今天我不用饿着了。可那些野狗们都记恨上了我,口中夺食变得越来越难,我也每天心力交疲。有时候我躺在长椅上看着渐渐被夜云遮住的缺月,心里祈祷着千万别下雨,也总是会想如果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再后来,我就快要活不下去了。当时有三四只野狗扑在我身上狠狠地撕咬着我,我用羸弱的拳头打在正准备咬开我脖颈喉咙的花色野狗的嘴上,它顿时倒飞出去,我猛地坐起来,把身上剩余的野狗一只一只地提起,发力把他们狠狠摔在地上,它们疼地龇牙咧嘴,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我费力双手撑地站起来,借着与我一样狼狈惨淡的月光看去,我看到那只被我用拳头打出去的花狗的狗嘴已经向右歪去,趴在低声抽搐着。我像是打了场胜仗一样,昂着头挺着胸,自感觉自豪不已。

可它们还是没打算就此放过我,我当然也没打算跟它们求饶。那就继续。我横心一狠,打算拼命一搏,我右脚蹬地,正准备向前冲,突然没来由地刮起一阵大风,大的出奇,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风,不远处的绿色垃圾桶被风刮倒,好几条野狗被风刮出去五六米,我蹲下双手抓地,尽力控制着身体不那么轻易地倒下去。

他出现了,毫无预示地出现了。风忽然停了,我瞪大眼睛蓦然看见,一道黑影自由地在散落的野狗群之间唰唰而过,当我看见一道白光时,风又起来了,一股风沙吹进了我的眼里,我一下闭住双眼,眼珠上下左右转动,手用力揉着。风沙再次停下时,我就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仿佛没有停休,我狼狈地睁开眼睛,看到一条条野狗瘫倒在地上,每条野狗的脖子上都有一道手小臂粗细的血痕,全死了,全都被一刀封喉,数了数,足足有十六条。我一下跌坐在地上,不禁呆住了,如此情景,我已经忘了害怕。

周围一片寂静。

“喂。”

突然一声话语打断了我的呆滞,我惊惧地歪头往后看去,是一只黑猫,我猛地站起身来往前跌跑着,在已经死了的野狗群里又踉跄地跌倒,手不自觉的摸在那条花色野狗身上,还热着。我盯着不远处正双脚站立的黑猫说不出话来,哪怕我做一万个梦也想不到刚才说话的是眼前的这只黑猫。

“你还好吧?”

那只黑猫又说话了,他背后披着白色的披风,手里拿着一把白色的短刃。他黑色的皮毛油亮,亮地透光,他那金黄色的眼瞳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我不想陷进去,于是我把目光定格在他身后的白色披风上,我声线颤抖着问道:“是你在说话?”

他双手摆出无奈的姿态,说:“那不然呢?”

我又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时我才清晰注意到,他的语气略显温柔:“因为你是个好人呀。”

我点点头,我并不否认我是个好人,不过是个穷人的比重大一点。我的双臂一下没了力气,径直躺在地上,平放着脑袋,看着天,而不远处的他也在仰头看。

刚才被夜云遮住的缺月又显现出来了。

即使他杀了这么多野狗,但模样一点也不吓人,不得不说,他抬头看天的样子,真的像普通的猫一样可爱。

挂了电话之后我就没了欲望,我关了带有颜色的视频,拿开手机,中断脑中的回忆,双臂抱头半躺在沙发上。桌子上的泡着的茶缓缓升着热气,接而与头顶上廉价的白炽灯的灯光融为一体,像两个正在热恋的精灵。

我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点了根烟,狠狠抽了几口。门铃忽地响了,应该是我的外卖,我走过去打开门,是一位身穿黄色工作服的外卖小哥,头上扣着头盔,戴着眼镜,和我一般高,皮肤有点黑。我拿过我点的炒鸡盖饭,说了句:

“谢谢,辛苦了。”

他笑着摇摇头,我心里一揪,他无奈和疲惫在我面前顿显无遗,我不见声色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他,他看了我一眼,眼睛像是亮了一下,他接过去,然后冲我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我又重坐到二手沙发上,打开饭盒,喷香的炒鸡气味争相恐后地涌进我的鼻中,好肉却没有几块。我拌了拌,用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再赶紧抽一口烟。才在口腔中细细品味起这份便宜的夹生饭来。

而我有滋有味地咀嚼着。

我有滋有味地咀嚼着黑猫给我的半块韭菜猪肉煎饼,我狼吞虎咽,他坐在我身边拿着透明的玻璃高脚杯,里面盛着暗红的液体,后来我才知道他喝的是红酒,还是法国知名庄园里产出并酿造的,他说他喝别的酒不习惯,而我却喝不了酒,天生酒精过敏,就实在没办法陪他一醉天荒了。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不能与好朋友一醉方休,这难道不是世上最难过的事了吗?我觉得是。

我终于啃完了煎饼,月亮明着。他还在我旁边用半白半黑的猫爪摇晃着高脚杯,里面的暗红色的酒散发出了诱惑又深沉的香气,我第一次闻到这种气味。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向我伸过爪子来,我一声不吭,害怕地往后躲,他突然跳起来,猛地伸过来爪子来,我躲不过,被他一下抓住已经破烂溜丢的衣领,把我拽到他面前,半白半黑的爪子迅速一抿我的嘴角,伸手拿给我看,我看去,是一片深绿色的韭菜。

我讪讪的笑,他面无表情地松开爪子,抖了都背后的白色披风。

藏在黑暗中,我等了一会儿,他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叫小白。”

他诚实地告诉我他是个杀手,每当他杀人的时候,他会戴着鬼神般的面具,手里拿着银光闪闪的黑纹匕首,还有,想开他后背隐藏着的白色的翅膀。

他的职业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点他很清楚,他说至今他还没有找到跟他一样的人,不过他很享受自己的与众不同,很庆幸。他告诉我他的目标只有两种人:往石头上撒尿的人和深夜不睡觉的人。自从他告诉了我这个之后我每晚都睡得很早。

后来,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即使我一无所有,即使他威风八面。“除了不能跟我喝酒”,他说,“你都好极了,真的好极了。”可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喝酒也很有讲究:他每日都喝,不管是不是合适的时间段,一不留神就会发现他的猫爪上擎着一只高脚杯,不过他会在星期一的晚上宿醉一回,这天晚上,许多往石头上撒尿的人和深夜不睡觉的人都能幸免于他的血腥银刀。他会先往高脚杯里的暗红酒液滴入几滴产自印尼的柠檬汁水,然后配着产自法国科西嘉岛上的黑硬长面包。这样就可以提高醉酒的速度——星期一的晚上他是求醉的。准备完毕的他会拿起高脚杯昂头一饮而尽。他饮酒时的模样是潇洒的。

尽管之后我们经常见面并且彻夜聊天,可我依旧没有地方居住,有时在火车站有时在公园有时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喷泉下面,晚上不喷水,不客气地讲,在盛夏的晚上,那里确实凉爽宜人。不过那里也有对我来说最致命的缺点,就是那里的各个品种的夏虫异常繁密,有次我正处于半醒半睡之间,我的头随意地往右边歪着,我只穿着短裤,并且盖着不算很厚的被人无情遗弃的花边毛被,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夏虫一股脑的冲进我的裆部,我顿时察觉,猛然一下子站起来,连蹦带跳,生怕它还在我的身上,这并不是矫情,我实在无比爱惜着自己的命根,是因为它还没有真正使用过,它是那么的稚嫩而又充满了无限的活力。于是我此后一旦看见这种夏虫,不管它有没有像它的同伴一样冲进我的裆部,我都一定会置它于死地。犯我裆部者,虽远必诛。

可不管我晚上睡在哪里,第二天黑猫都能准确地找到我,继而再告诉我昨天晚上又杀了几个往石头上撒尿的人和深夜不睡觉的人。每次我总是替他们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而叹息和遗憾。并暗中发誓一定不能那么做,但往石头上撒尿和深夜不睡觉这种事,我却不能说出这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他不喜欢笑,每次见他都是面无表情的,活着是威严的。可他会因为三件事而笑,我每次叫他笑,我都不会笑并且身子不会动弹一下,让他笑完,笑多久都可以,我从不会打扰他。

我挺喜欢他这点的,遇到开心的事儿就笑,没有就不笑,那种被别人看起来开心的事,我觉得真挺逊的,不用跟任何人证明自己过的很开心,就算要证明,也要跟自己证明才行。

鸟、电线、天空

【小白】

其实我这么做是有自己的原因的,我不想麻烦老顾,虽然麻烦的时候不多,真要说起来,也是他麻烦我的时候多,可我不在乎这个,他麻烦我我反而会觉得挺开心的。而他也不可能每次都会出在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也不用每次都去救他。

说他买不起我要喝的红酒也是借口,不过他确实买不起。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这是我的原因。

我已经十岁了,即使我开了智,能说人语,能像人一样思考问题,可归根结底我还是一只猫,没有人类的寿命,不能像他们一样能活七八十岁,我的寿命只有十几年,而对于这件事,我已经学会接受了。

我也接受了。只不过没坦然地。

就像接受我不能再做杀手这件事。这件事我没跟老顾说,我没法跟他说,早在两个星期前我就不能或者不再杀人了,就让那些往石头上撒尿的人和深夜不睡觉的人过个好日子吧。可我没觉得我是善良的。就像世上很多事一样,可能愚蠢的世俗认为是错的,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错误的,我没说出来,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我一直隐藏着的白色翅膀断了,白色的披风也打了好几个补丁,匕首钝了,就连我年轻时从古墓里九死一生淘来的鬼神面具也碎成了碎片。可这些都不重要,也都不能阻止我做杀手的决心,最重要的一点我却没有办法,我老了。老的不能再老了。

其实这样也好,总比我老到拿不动刀,戴不上面具,张不开翅膀要好得多,我没跟老顾说,我没跟他说。

他还要成家,他刚刚交了女朋友,是他的初恋,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没见过他交女朋友,应该是初恋。我应该祝福他们的,可我觉得他的女朋友应该不会接受一只会说人话的可能还会带来厄运的黑猫的祝福。所以我觉得还是算了,我在心里一样祝福他们。

他女朋友很漂亮,可他长的那个样子,恕我实在无法恭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骗的好,有我一半儿水平。这是门学问,骗的好,俩人互相骗,然后俩人再互相深信不疑;要是骗的不好,俩人就会都认为是老天在骗他们,可能还会跟老天拉一波仇恨,其实老天根本没那个闲工夫。骗来骗去,不过都是在自己骗自己。

这不是任何人想看到的,我也一样。骗点好啊,要是都互相深信不疑,就更好了。如果这个世界处处弥漫着欺骗,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我也知道,他女朋友知道我的存在,只是没见过我,老顾肯定跟她说过,并且,我猜,他俩可能还会因为我吵过架,甚至不止一场。而我当然希望他们的感情能好好的,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虽然这日子平庸又无趣。但没想象中那么难。

上周老顾开找过我,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他说:

“我女朋友家挺有钱的。”

我说:“也就一般吧,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挺有钱。”

老顾说:“别放屁了你。我说真的,她真的是我的梦中情人。”

我又毫不客气地怼他:“你每次遇到女孩都这么说。”

我拱手:“不过,总之,还是恭喜你了。哈哈哈。”

他也拱手朝我说:“同喜同喜。”

我问:“我喜什么啊?”

他说:“你还不喜?你快做叔叔了。”

我鄙夷道:“还早着呢,再说了,你见过一只黑猫给人当叔叔的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了。

我问他:抽烟不?

“什么牌子?”

“白将。”

我刚从桌子上拿起烟盒,他就一把夺过去,我愣了一下,然后说:“你他妈的啊!快给我!”

他却说:“你肺小,不能抽劲儿这么大的。下次我给你买炫赫门。”

我竟然破天荒地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

我忽然想跟他说我老了的事,可我没开口,我实在说不出来,我没办法坦然地释然地跟他像聊家常一样把这件事说出来。可他总会知道的。不知道在某个时刻,他就知道了,我猜如果我现在告诉他的反应,跟他以后知道的反应肯定不一样。

我虽然是只黑猫,披风和翅膀都是白色的,可我却不喜欢这两种颜色,我觉得,我特别喜欢绿色。就像人们说的,草,是一种植物,它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颜色。

草,只是一种植物,它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颜色。

它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颜色。

天空

【顾小黑】

我都知道,知道小白已经老了,而且做不成杀手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天塌来般的噩耗,我也很为他遗憾,可我心里还是高兴的,因为如此一来他就不用日夜兼程奔忙了,做不成杀手就做不成吧,反正我已经做好了养他下半生的准备了,我应该已经可以买得起他喜欢喝的红酒了,就算每天喝都不要紧。

我知道他想瞒我,可他瞒不了我,他把我当成了傻子,但我客观上并不是个傻子,这种事其实显而易见:他不再让我知道他每天深夜里的行动的过程,他黝黑的毛发变的干燥又开始发灰,他不再有事没事就拿着高脚杯。不再自信地左右我的想法和行动,不再说那些神神叨叨的话。看吧,显而易见。

关于我这个女朋友,实话实说,我很爱她,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接受小白,我知道这很难,甚至换句话来说,根本不可能,不会有一个女孩去接受自己男朋友的最好的兄弟是一只黑猫,而且还是只脾气莫名其妙的黑猫。但是我一直相信,无论什么关系都可以进行磨合。

我女朋友一直知道这件事,为此我们还吵过很多次架,但每次都是我先服软,没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怎么让她接受小白。但总这样也不行,我决定今晚就跟她好好聊聊这件事,我想不吵架,也不会吵架,这是情感交流不是吵架。任何感情都需要交流,交流激化后就成吵架了,不过我会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的。

我坐在沙发上吃刚洗的苹果,顺便给她也洗了一个,用纸巾擦干表皮的水分后放在盘子里。我啃完了苹果,就只剩一个苹果核了,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又抬眼看了看挂在墙上那块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钟表,七点了,她该回来了,我嘴里倒数着,三,二,一,她开门而入。

我向她看去,说:

“回来了?”

她说:

“嗯。”

我拿起那个苹果说:

“吃苹果,刚给你洗的,擦干水了。”

她没坐下,斜着眼睛看着我,我心里突地有点发毛,此刻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又抽出纸巾擦了擦苹果放在盘子里,她拿起来,一边小口啃着,一边坐在沙发上。

我往她那边挪了挪屁股,说:

“明天有部新上映的电影,我听说还挺好看的,咱们明天去看吧?”

她听了之后把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苹果重新放在桌子上的盘子里,转过头来,说:

“是不是又要带着那只黑猫?”

我闭着眼摸了摸头发,说: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顾小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是来跟你谈恋爱过日子的,不是跟你两个!你不觉得这种事很荒唐很没有礼貌吗!”

我听完后,深吸了一口气,说:

“不就是让他趴在我腿上一起看一部电影吗?这种事有什么荒唐有什么没有礼貌的?”

她愣住了,然后她又说话了,不过这次比上句话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我,你这人简直荒唐至极!人家电影院里都死死规定了,不允许带宠物进入影厅!”

我一听就火了,一下子站起来说:

“你放屁!我他妈再说一遍,他不是宠物!他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一脚踢翻了桌子,明显又清亮地喊道:

“你,你骂我?”

我摸了摸脸,说:

“我没骂你,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她直接一摆手,说:

“我不管这个,你就说,选我还是选那只猫!”

我也喊道:

“这让我怎么选!啊?你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呢?”

我没管她,继续说: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吗?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你现在让我选,我怎么选?再说,选了你又能怎样?选了他又能怎样?”

她说:

“那你的意思是,选他?”

我没说话。

她见我不说话了,转身冲向厨房拿出菜刀,跑出来,刀尖冲着我,喊道:

“顾小黑!你再选!我他妈让你再选!”

我一下坐在沙发上,带着哭腔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啊!”

她还是说:

“你说!你说!”

我又站起来,向她扑去,一把握住她手里的菜刀,说:

“你先把刀放下,你先把刀放下,我就说!你先把刀放下!别拿着刀!”

她紧紧握着那把菜刀,说:

“我不!我不放!你先说!”

于是我们夺起了菜刀,她使了一股子大劲儿,身子紧绷着,双臂已经呈紫青色。

她的脚步突然猛地往前一挺,刀也往前一挺,她没了劲儿,刚才她也已经是强弓之弩了。可没想到,卸了力的她因为惯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而刀的三分之二也捅进了我的心脏。我没觉得有多疼,我也没听见金属插进肉的噗呲的声音,也可能是我没太注意,我低着头看,胸口的血正缓缓流着。

我身体没了力气,倒在地板上,她明显是被吓傻了,接着啊了一声,夺门而逃,木门被狠狠地关上,声音巨大,我心想,今天晚上发出的声音似乎都很大。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我进的气儿明显少了,出的气儿反而多了,我闭着眼,回想着自己的一生,然后,小白就来了,我猜他是从窗户里进来的,虽然这里是六楼。可我知道,他确实能进来。

我们俩都没说话,小白转身背起我,慢慢向窗台走去,我胸口流出的血液在地板上滑出了一道粗绳。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直到小白背着我来到了一座墓地,荒郊野岭的,树非常多,草非常高而且繁密,他替我拔出了菜刀,把我放进了一副棺材里,看我醒了,他说:

“醒了?没事,小伤,能治,放心。”

我点点头,看着周围的环境,手颤颤巍巍地摸着这副木制棺材。

他又说:

“你先在这躺着休息休息,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来。”

我费劲全身力气,问他:

“她人呢?”

他笑了笑,说:

“她很安全。”

说完他慢慢盖上了棺材盖子,我想跟他说句话,可我的嘴张不开。忽然碰地一声,我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闻着异常强烈的朽木的味道,睡着了。

【小白】

那天晚上我去老顾家的路上碰见了她女朋友,她看起来形色匆忙,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我慌忙地跑上楼,关着门,我从门缝里和里面微弱的灯光看到老顾胸膛上插着一把菜刀,流了满地的血。我马上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转身迅速原路返回,我下了楼,用鼻子闻着味道,在一条胡同里找到了她,我二话没说,跳上她的肩膀,伸出爪子摸到她的脖子,想就这样扭断它。可我还是没这么做。

虽然可能她不是故意的,但是有些事一旦做了,不管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都没办法再被原谅了。我抬起爪子一敲她的头顶,晕倒在地。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她,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叹了口气。

今天早晨我去了寺庙,拜了佛,也就是说,从今天早晨开始,我这一只已经衰老的黑猫就信了佛。寺庙的方丈慧启跟我是老熟人了,不过今天之前我还没有信佛。

我学会了双手合十,我学会了闭眼超度,我学会了静心念经。我刚看了一本书,就在今天中午,好像是叫做《陀顶首正严经》,我读不懂这个,慧启老和尚跟我说,刚入佛门才一天,看不懂这经书也很正常。

我只能点点头,对于这个,慧启确实最有发言权了,我把那本经书随便一扔,决定再过段时间再看。下午我睡了个觉,不过睡得不算很好。

我之所以把老顾放进了棺材里,是因为那个棺材能够减缓他生命力的流逝,这个效果,只在明天天亮之前。深夜,我又来到寺庙,寺庙里的和尚们都睡了,我跳上寺庙的屋顶,往下看着,非常安静,整片寺庙仿佛一泊没有波澜的清澈湖水。是蓝色的湖,是看的见的黑色。

我跳下去,有一间屋子还亮着,我缓缓压着脚步走过去,门口站着一人,我定睛一看,是慧启。我刚要说话,慧启抢先一步,他双手合十,说:

“我知道你是来救人的。”

我快速走近他,焦急发问:

“你真有办法?”

慧启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屋子里面,我顺着瞧去,数百根蜡烛点亮了整间屋子,正中央有一座佛像。

我看向慧启,他放下双手,说道:

“进去之后什么也别说,用心感受佛。”

我点头答应,然后慢慢走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金黄色的佛像,高大,我一眼竟然看不到佛头。我跪在佛毡上,拜了三拜。

第三个头磕完之后,我的脑袋开始眩晕起来,我隐约听见佛的声音。

声线粗矿无比,但好像又温柔如水,我也分不清了。佛说:

“汝何?”

我双手合十,说:

“我的佛,我要救人。”

佛说:

“要如何救?”

我问:

“我的佛,我应该如何救?”

佛说:

“此生你是只黑猫,是命中注定的,不过此生你却活成了半人半猫,这是你努力的结果。可你的来世可以做人,不入畜牲道,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我说:

“那我愿意用我下世做人的机会救他性命。”

佛说:

“你真的想好了?”

我又拜了三拜,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说:

“我的佛,我早就想好了。”

佛也双手合十,说:

“阿弥陀佛,善。”

我再拜了三拜。

出来后,慧启双手合十跟我说:

“善。”

我点点头。

夕阳

【顾小黑】

小白救了我,而我却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

我从棺材里爬出来之后,小白的身体每天就愈发虚弱了,他无力地趴在我身上,说:

“老顾,我想看看海。这辈子我还没有见过海。”

我点点头,答应了。

我们去了祖国的最南方,租了一条船。

他挽着爪子闭着眼静然地躺在我怀里,我低头看着他。他轻微侧了侧头发声问我:“我们要去哪儿?”我抬起头,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海面,说:“那。”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就点点头,然后摆正脑袋,恢复原位。等到我们的船漂到我刚才指着的位置时,他又轻微侧了侧头,发声问我:“我们要去哪儿?”我又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海面,说:“那。”他还没睁开眼睛,又摆正脑袋,恢复原位。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船又漂到了我第二次指着的位置时,他再次轻微侧了侧头,看着我问:

“我们要去哪儿?”

我也再次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海面,再次说:

“那。”

他这次睁开了眼睛,然后什么都没说,闭上眼再恢复原位。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说过后悔,这时他忽然说:

“见山是山,见山是怪兽,见山是崭金的佛头。”

我接着他的话说:

“还有草,它只是一种植物,它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颜色。”

然后我忽然问他: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身子没动,说:

“小白。”

我无神地盯着海面嗯了一声,然后用舌头数着我的二十九颗牙齿。

船毫无目的地漂着。

荡漾着的海,不见尽头,海浪卷着白色的泡沫,我出神地发呆,周围异常寂静,此时空中漂浮着白雾,围绕在我们身边,小白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

我叫它:

“小白?”

“小白!”

“小白。”

我面无表情,内心更是毫无波澜,此刻我不知道心里该是什么感觉,我看着远处天边渐渐落下的太阳和缓缓升起的月亮。我觉得,要不就笑吧,笑总是好的,是那种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开心的笑。

我竟真的笑了,再次空空地叫了声:

“小白。”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敢坐过船。

不知不觉四十年悄然流过。我已然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终于理解了当初小白对于衰老的恐惧。

这天,阳光明媚,我独自坐在家里喝茶,即使是儿孙满堂的我,时不时也会想起那段日子。

门铃响了,我走过去开了门,脚下是一个黄色的纸箱子,我打开箱子,我听见喵的一声,是一只小白猫。他正看着我,我也正看着他,岁月如同岁月。

我给他起名叫小白。

与毛色相匹配的小白,平凡的小白,不会再那么劳累的小白。

我把他连同黄色的纸箱子抱到客厅里,他跳出来,抬着头看着我,我呼唤道:

“小白。”

他点点头,喵了一声。

我又笑了,继续叫他:

“小白。”

船、海、夕阳

人间文品】品人间美文,赏人间美景,让我们一起携手经营着人生的春夏秋冬。

愿您带着轻盈的行李、丰盛的自己,用心感受着美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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