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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日暮乡关

2020-03-30  本文已影响0人  尤小涵

日暮乡关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白先勇先生的《台北人》,借刘禹锡的《乌衣巷》定下全书沉郁苍凉的基调,细意摹写着民国时一脉萦绕不散的龙涎香,时代更迭间,众生仍安息沉溺其间,偶有人醒来,终觉一枕黄粱,道尽了世事沧桑之感。

《末代皇帝》里暮年溥仪回到紫禁城,一步步,向着历史深处回溯,此间交织情愫终不可与人语。

《台北人》中多由底层人民之眼摄入世间万象,其中一群人物的身影重叠而又纷繁,构建出一个纸醉金迷的世代——舞女,戏子,交际花。她们身旁最接连不断的,不是追逐的男子,而是惊羡的嫉妒,状似无辜的怨毒和永远的流言蜚语。

01

第一遍看完《永远的尹雪艳》,我是不解的。我疑惑白先勇为何要塑造如此似鬼似怪的女子,美则美矣,虽俏丽,却冷凛;虽温婉,却无情。

就如文中描写一般,“像一阵三月的微风”,轻灵微醺,然而令人捉摸不透。再有她“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王贵生、洪处长、徐壮图云云,无一例外,“轻者家败,重者人亡”。写得尹雪艳真如魔星降世。但文中一语恰成了谜底——“好像尹雪艳便是海上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似无意描出,实则一语中的。

小说开篇便点明“尹雪艳总也不老。”

她自然不会美人迟暮,她是那批远离故土、曾历繁华的“台北人”心中不老的印象。她是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过去,霓虹,脂香,笑语响,是她;她亦是桨声欸乃、绿波鸿影的过去,流水、桃红、燕呢喃,也是她。

所以《永远的尹雪艳》被放在全书首篇,最合适不过。尹雪艳古典柔曼,机敏佻达,无一处不好,却无一处妥帖,因为她非真人。她可以是魔,是魅,是佛,是仙,却不会是人。

在白先勇笔下,她是象征,是印象,便褪去了复杂的人性,失去经历人生百味的必要。她见证那群半老的人们徒劳执着、苦苦挣扎,悲悯?嘲弄?我想白先勇是多一些悲悯罢,历史沙海中无数人迷失、陷落,又能怪谁?

02

在这一海的鬓影衣香中,一股异香最为惊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只为了舞女金兆丽跺着高跟鞋摇摇摆摆,扯着眉毛嬉笑怒骂的风情过于鲜艳亮烈。我不由想起王熙凤登场的笑声,“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 就如金大班初亮相抛来的一字一句,一笑一睨,直写中年金大班的老练狠辣。

“金大班”一篇相较“尹雪艳”,“尹雪艳”篇中尹雪艳至美,而展现的是王家卫《一代宗师》中的一个镜头,昏黄灯光,众贵家太太坐定听曲,个个窈窕身形着锦缎旗袍,细眉红唇,狭长丹凤眼,白粉敷面,一色的风情万种,金碧辉煌下却透着盛世将颓的不祥。

“金大班”篇内虽群姝争艳,但金大班是唯一的焦点,体悟过人生三昧,笑过,哭过,痴过,追逐执着,冷眼旁观,都有过,虽深陷泥淖,而生生不息。金大班的与众不同,是她心底的温柔,这一抹永恒的温柔,是对年少爱人月如的不忘,是对小舞女朱凤的心软……

前半生的团花锦簇已逝,留下的只有如水的记忆,涓涓流淌,不愿诉离殇。

03

而《永远的尹雪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悲剧意味其实不及《游园惊梦》,这一场游园惊梦,“游”的有徐夫人、赖夫人等,“园”自是“门灯高烧”的窦公馆,“惊”了蓝田玉钱夫人,“梦”却是桂枝香窦夫人。

文中瞎子师娘对即将高嫁将军的戏子蓝田玉说的一番话: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一语成谶,定了此生的姻命,伏下半世的悲戚。

艺名蓝田玉道出她的温润内敛,芳华盛处却不求灼灼,可惜李义山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已是悲音,昭示着钱夫人往后的哀艾,过往十多年的荣华在钱将军死后,顷刻消散,真正留给她的只有那一描金百宝匣,其中的祖母绿,猫儿眼……又能陪伴她多久!空余孤凄。

黄粱美梦,惊得太早太早。

繁花迷眼,自得自满之际,钱夫人经历过,窦夫人正身处其中,却不觉在这片灯彩佳话下隐藏的暗流正在吞噬她们,相似的命途,终是一径的归程,归于寂然,归于枯朽。在历史江河中挣扎,不过徒劳。

《游园惊梦》意识流手法用得纯熟,初读无法梳理出故事的脉络,辨不清何为真,何为虚,或是现实并非真?真实则为过去?

钱夫人宛若呓语的回忆叙出的,是衰亡,她过往因钱夫人这一身份带来的荣耀的衰亡,她真情的衰亡,过往那一段锦簇绣丛般岁月的衰亡,亦是古典印记、古旧记忆的衰亡……互相交织着,演罢这一出,游园惊梦。

04

《台北人》一书,确实是锦绣文字,好看十分。书中地方方言的运用无疑是增色之笔,上海、四川、南京话,更显角色的风情、豪爽、温婉性情。

尹雪艳带着苏州口音的上海话,金大班的上海粗话俚语,到了台北仍是不忘,白先勇借上海话,可能不仅为了替笔下人物饱满骨血这一妙用。语言萦系的是每个人的乡土之根。所以《台北人》中尽管人物多样,性格不同,但不论身份如何,他们无一例外,都对年少时在大陆度过的年月难以忘怀,因时代动乱来到台北后,怀念的永远是彼岸的人与事。

不必说乡土之思,不必说世态炎凉,不必说将军白发,不必说空怀牵挂,不必说。

十四个故事要讲述的,不过是同一段经历。白先勇面对着这些性格、身份各异的人们,态度相对一致,或许意含讽刺,或许心有怨懑,但总是温和的,悯然面对笔下众生。

日暮乡关,何处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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