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房间（三）

        林儿虽然没有到过什么工厂，却也换过几所学校读书。在她的印象中。但凡像样一点的单位，起码应该有个气派一点的门面，至少得在路边一眼就能望得见牌子。这好比一个人的头脸，须得长在显要位置，让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人的头丝清爽不清爽，脑子灵不灵光。倘若长错了位置，哪怕略有偏差，那给人的印象就得大打折扣了。赵师傅说的“转弯就到了”，林儿却没看见任何门面牌子之类的。林儿只看到往北一条不太宽的弄堂。左边稍低处是一家小店，买些日用杂货。右边地势稍高，是一间民房搭出的基头间，裸露的墙基很突兀地挡着弄堂的进出口，使得这个出入口更显逼窄。这时候一辆载满钢筋的大卡车从里边摇摇摆摆地晃过来，司机尽量放慢车速，很小心地驾驶，生怕车身擦到突出的基头间的墙角。三个人同时让到一边，让卡车先过。林儿提着一口气，为卡车司机捏了把汗：弄堂口只有一辆卡车的宽度，这绝非一般的车技所能驾驭的。

        “这么大个厂，连个出路都不弄弄好！每天有多少车辆要进进出出，多少不方便唻？”赵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

        “建厂的时候，这块地皮没有征用进去。后来厂房扩建，想征用了，城郊大队的人又不肯了。多次交涉都没有用，只好一直这么耗着。这里的几家住户都是城郊大队的地头蛇，动都动勿得。不管谁撞到了他们家的外墙，都得赔钱。就这一个基头，不知赔进去多少钱了！人家这叫生财有道。厂里要是真的征用了去，那不是挡人家财路了吗？”赵师傅悻悻地说。

       卡车终于有惊无险地驶出，三个人这才往里走，却发现水泥地面就浇到转弯口，再往里就是泥地了，坑坑洼洼的。走了不过二三十步，却见里面一下开阔，实验厂的大门在前面百把米处豁然洞开。原来右边挡住入口的只有一户人家。这家屋背后是一道气势恢宏的石坎。石坎一路往上，越来越高，直至超过实验厂厂房的高度。它把实验厂同另一家单位绝然隔开，后来知道那边是地质队。石坎下边列着几只露天粪缸，臭气冲天，苍蝇成群。粪缸尽头处是一砖头围成的垃圾站，没有盖子，垃圾从里面溢出来，散成一片。道路左手边是一溜平房，每家的门都朝向东边的路面，门口放一些农具之类的物件，还有人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择菜，估计也是城郊大队的居民。这段距离虽然比外边的出入口宽出两三倍。但却是动物们的乐园。一群鸡鸭和几头猪在这里闲庭信步，优哉游哉。旁若无人，屎尿拉满一地。林儿看到这幅场景，不由得呆了：原来这里的居民是可以在工厂门口这样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

       “你别看这几只破粪缸，厂里交涉很多次叫他们移移掉，人家开出的价格那是要吓死人的。”赵师傅主动开始调侃，“这是人家的地盘，想怎样就怎样，你要是冒犯了他们，这些生肚可比你的命还要值钱。”

        三个人踮手踮脚跳过那些动物的粪便往里进，终于来到厂门口。厂子两扇正大门是铁板焊制的，上面涂满绿漆，显得有些斑驳，这是车辆通道。大门右侧竖着一块厂牌，却并不叫实验厂，上面写着“金属型材厂”。旁边开一侧门，供行人进出。三个人依次从侧门进去。里边就是传达室，一个值班的师傅看到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夹着一个小姑娘进来，赶紧出来打招呼：“觉民，带小姑娘干嘛去？”

       赵师傅朝他挥挥手：“厂里招工，带她报名去。”便头也不回地跨下台阶朝前走了。

      林儿一边加快步伐，一边往四处打量。只见大门两侧分别是两排二层楼房，墙面灰暗驳杂，估计有些年头了。右手边的一楼除了传达室，还有三四间办公室，中间那间门框上面挂了一块牌子是“财务科”，最里边是医务室。楼上和对面的那幢楼，门口廊檐上都拉着一根铁丝，上面万国旗飘飘，各色衣服随风飞扬，估计就是职工宿舍了。林儿又一次感觉奇怪了：怎么一进厂门，见到的不是厂房而是宿舍呢？厂区在哪呢？

       从大门进去正中间是一条坡道，人往里走也是往上行。底下有一地磅秤。地磅称边上垒叠上去的钢筋堆的像山一样。一辆载着钢筋的长长的铁板车从上面呼啸而下，几个女工像鸟一样停在钢筋上，驾着车头压着车尾，正在出新轧出来的钢筋。

       林儿惊魂不定，躲躲闪闪地往上走。走到左侧楼房的尽头，却缓出一片平地。林儿这才见到几处高大的建筑，看样子就是生产车间了。几个车间的厂房都是依山而建，各抱地势，高低错落。赵师傅却不再朝前走，而是向左拐，往西折。林儿屁颠屁颠跟着，又见车间前面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堆满各种废铜烂铁。几个穿白色帆布工作服的气割工戴着墨镜在大太阳底下气割各种铁块。气割枪火花四溅，电光烁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乙炔的气味。同时，车间里也不间断地传出刺耳的叽嘎声，是金属加工的声音。林儿一下兴奋起来，觉得这才是工厂该有的样子。有点热火朝天的味道，显示着工人阶级的力量。

        再往里经过食堂，然后转个弯，却显出一片很大很深的洼地，杂草丛生的，洼地中间卧着两间很大的青砖结构的平房，实心的青砖墙壁厚重结实，似乎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坍塌。平房没有窗户，像电影里日本人的弹药仓库。沿着洼地边缘有一条不宽的水泥路，一直通向厂区最里边的办公大楼。这一路下来，林儿觉得像走迷宫一样曲曲折折。

        办公大楼也是二层楼，却是白墙黑瓦，新造的。赵师傅直接带林儿从中间楼梯上了二楼。二楼一条走廊，以楼梯分成两半，楼梯两侧各有三四间办公室。赵师傅带林儿进的是楼梯右边的第二间——厂部办公室。厂部办公室放着两张办公桌，一张坐的是技术兼文书吴立功，另一张是负责全厂工资福利核算发放的蒋会计。吴立功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三十开外年纪。赵师傅把林儿领到立功的跟前说：“立功，你给登记一下，这个小姑娘是新来报名支工的。”

        立功似笑非笑地瞥了林儿一眼，从文件柜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文件夹却是几张招工的表格。立功指指表格，示意林儿在表格里填写相应的信息。又叫林儿出示高考分数卡，并说：“分数卡就先留这儿了，如果录用你了，分数卡会存档，如果不录用，到时候再来拿回去。今天先报名，回家去等消息。”

         林儿懵懵懂懂的，心里嘀咕了一下，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来呢，这前后不到两分钟就算报上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