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水诗歌三十首】北坝，我喊它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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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叫故乡。

漂泊
诗/汐水

剪两片沙滩，披在肩上
贴上阿嬷的方言。出发——

像一滴海溶于流浪的血液
我若走失，无名的光会领我重回人间

每遇明月，我便取下沙滩细细翻洗

有时用雪水，有时用墨水
有时，用两块盐巴

渐渐
汐水/文

给北坝最大的琴石涂上灰色
我喊它天空，它就旋转、缩小、旋转
喊它故乡，把半生行程放进去
它便跟着我起伏。像一种燃烧的悲凉

或许走得不够远。在大化山，我见过这种恐慌
垂到手心的红树叶，叶尖缓缓地翘起
叶缘缓缓地拥住自己——
满山，满山。灰白色的燃烧

路
汐水/文

落叶的潮湿封锁这座大大的山髻
祖母是沉默的。两只石狮挂着老旧笑容

唠嗑两遍了，祖母和山髻依然沉默
阳光在白桦树上簌簌作响，落叶放松警戒
我开始打扫。扫石阶、扫石碑，扫来时路
山髻上的文字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当初不懂。只管挥手，只管走远
雪没过祖母的头。后来，趿拉祖母的鞋
路越走越尖、越真实
越疼

清明祭
汐水/文

(一)
我攒了那么多雨，那么深的
扛到这一天
靠着你的坟头
瓢泼而下

(二)
蒺藜挂满裤管。我走入旧事
野草高过头，长齿叶挑衅我的脆弱
我从旧事走出
戴上手套拨开一条路
叶片上，有水珠惊慌落下

(三)
下次来，不带雨。只带天空和种子
天空折叠在心口
种子巨大，种在你的坟前

花儿罩着我灼灼的童年
汐水/文

恍惚间，我长出父亲的络腮胡子和翅膀

在时间模糊的北坝。春天热烈醒着
父亲驮着我，我驮着天空
流火般的童年也醒着，闭上眼。听
这人间，最安稳的那朵花儿，就是我

烟熏火燎那些年，父亲递来
秋天的果。夜色的镜。远方的河
我只接过一朵儿
反复接过

月光下的寂静
汐水/文

这么多年，我很少抬头看月亮
我喜欢看月光下的另一个我
深黑的风吹来，我喜欢她不争不吵

坐在屋后矮墙上，我喜欢她一晃一晃的腿
有时竹竿轻轻，有时是冬瓜
有时合拢着，什么也不是

我会流泪、会唱歌，会喝酒
她只是静静听，静静举杯

组诗·在乡下
汐水/文

1.短歌

嘀
嗒
雨，安静得像幻觉
像四十几年前
阿娘臂弯里，摇摇晃晃的曲儿

  2.旧物

雨珠弹起——

旧烟囱，旧北坝。旧孩子
旧旧的呼喊，圈在水光中，弹起
晾衣绳上缠着半截风筝线，细微摇摆

3.暮色

雨丝织成。是一张细密的纱帐
阿娘坐在朦胧里，缝补着山山水水

阿猫蜷在问号里，打盹

对岸的灯火
汐水/文

那灯光有多妖娆，我们成批成批奔赴
那河流有多丝滑，我们还未蹬脚
已飞离青春、故乡和爱

等一切暗下来。只剩白檐照着黑瓦

只剩祖母的叮咛，像风磨破天涯
只剩人世间最短的叹息

秋天里的故乡
汐水/文

我写一句，北坝便金黄一次
阳光推挤着阳光，跌入水稻田里

这个季节，我要趟过许多黄绿条纹的蛙鸣
才能遇见那时的北坝
大地是怎样的丰满，天空是怎样的简约

这个季节，我盼着自己快速老去
然后，返老还童

摘龙眼
汐水/文

今年的龙眼就要垂到树腰下了，祖母说
枝杈间又有窝燕子。得绕过它们
好了，摘吧！声音在胸膛熟悉地回荡

我睁开眼，望向窗外。手臂依旧高高举着

有只燕子，正站在防盗网上
它亮晶晶地转向我。我按住眼角的亮晶晶

我们安静于这个亮晶晶的颤栗
是的。或许，复活的祖母刚刚来过

看云
诗/汐水

云上还有云，还有罗汉松、车前草
再往上还有蚂蚁，天地缝隙中自由
往上、往上——

还有你。你吐出云或者云生下你
多么美好啊！一个新鲜的活脱脱的你

有时，你吐出恒星，再一口一口吞下

哼小调的蚂蚁路过你
黑色的云路过你，白色的云路过你

怀念
汐水/文

祖母披着一袭薄暮回来
大山和夕阳挑在双肩

我喊，奶奶奶奶！张开双臂
祖母在暮色中清晰起来
泥土味的笑容新鲜又陈旧

夕阳猛地燃烧起来
像2012年的火化炉，连同这场梦——

这么多年，祖母在不断复活又离世
这么多年，院前井凳上有双潮湿的眼睛

老街
汐水/文

回不去了。可是它还藏在心头
藏在幼年的画册里，铅的、彩的
柔软的石板路连着天。连着
拨浪鼓的寂寞，咚咚咚——

空旷抹去童年足迹。这陌生的
风，没有二胡先生捻风入曲
它呼吸缓慢。如我记忆沧桑

如我画册上慎而又慎的一笔
浓了。淡了

鹿鸣
汐水/文

风掀开水面，记忆零碎上浮
我握紧图腾般的掌纹。指印夹有
鹿鸣呦呦，足以卸下归途之

重。蒿草举着苍苍火种
从先秦，一脉燃到1988年的鸭绿坝
有笑声携水滴，跃起

故乡，这是祖先的最后一站
我捂住酸痛的眼睛

飞向故乡的信笺
汐水/文

铺一纸黑夜，写封信给昨天
笔尖经过风也必定经过
散落山野的蛐蛐儿、金龟子和地龙

五行。十行。文字折成白鸽模样
抵达种满月光的村庄，那里有
桃金娘举着酱紫，四处张扬
语言和语言在甘蔗林秘密重逢

八岁的乳名贴在落款处
如同一首五月，被童谣不断翻新

归
汐水/文

把别在襟前的风尘解下
溶入骨血的呼唤，哽在喉根
母亲——

额间有田垅，聚了又散
有泪水肆意交错，母亲——
一声乳名，刺痛我全身的经络

掏出异乡故事。穷尽语言
在命运的裂缝中
我生如蒲草，又生如金石
你便是那道光，母亲——

写一封信给你
汐水/文

我想写一封信给你
整理我的孤独、幸福，和需要
以及蓝色的忧伤

我想说说多年的旅程
关于河流，白马，炊烟
还有暗香疏影虚构的浪漫

我想告诉你我的羞涩
脆弱，呼唤，以及
泪痕涂抹的那个春天

我的笔落下无数遍
思念却凝成白色的墨团
从指尖到心尖

一场雨掏空我的悲伤
诗/汐水

左室内光影凌乱。我捂住胸口
松柏簌簌反复四月的讯息

记忆向南纷飞，千里之外
我磕着十年前的头
你无声黑白

我回乡下走亲
诗/汐水

村子里静悄悄
六婶家盖起高高的围墙
大伯家也盖起高高的围墙

邻居的围墙和邻居的邻居一样高
我犹豫着先敲哪一扇围墙
摇摆的手像哈利的尾巴

哈利是六婶家的狗
狗的叫声比围墙还要高

担子
汐水/文

嘿——
祖母挑起暮色
赶路

嘎吱，嘎吱
祖母的担子软软的
前端是大山
后端是我

我甩起祖母的长辫子
来自清朝，花白
驾，驾——

三月，有人捎来你的音信
汐水/文

你走那天，是梅雨
鱼缸换过水
珍珠鸟添满谷子

你敲过的空灵鼓，现在我敲

今天，梅雨。提起鼓槌
听梵音空空，空，空
满满的，都是你的回音

煮一碗月光
汐水/文

夜深了。老街还是红的
走马灯在心口踢踏，六婶的小店
还在月光里

仿佛儿时的味道。六婶收集月光
五颜六色的元宵朵朵绽放

粉色是祖母的微笑
绿色，是我足尖上的童年

如何抹平眉心的乡愁
汐水/文

机舱外。故乡云快速退去
同时退去的还有，群礁、渔舟、烟波
以及祖母岸上的呼唤

液体一样的阳光，爬进高脚容器
我一口饮尽

恍惚间，燕子落在葡萄架上
梳理我的惆怅。或明或暗

祖母老成我的囡囡
汐水/文

这次应该是我老了
依稀六十岁的你爬上榕树，猴儿似的
依稀几尾提鱼干，偷偷游到我的粥里

这次我老成你的祖母
到村口买半斤你最爱的橘子
牵着你、哄着你

你很乖。比六岁的我乖多了
我要走的时候，你扶着墙出来
老树皮的掌心燃一颗火苗
“囡囡，这颗橘子带去学校吃”

乡愁
汐水/文

归乡的念头刚刚萌生
西风便带着脚印踏上石灰路
即便是梦，即便我畏寒、畏黑

雁阵捎去的消息
是我心口的痣，目光的尽头
恍惚有祖母，以及她蹒跚的脚步

童年很小，拨浪鼓的尺寸
童年很大，塞满我的余生

有风斜斜吹过
汐水/文

东林小院年轻又葱茏
树缝漏下金色笑声，没来由地
我爱上这样的婆娑

这时候，可以允许楼台
倒塌，在池塘左侧或右侧
任由南风泛绿，长出朵朵蔷薇

蝉鸣反复擦拭困意，仿佛
童年在时空隧道里来回走动
有矮凳。有渔梭。有

阳光在祖母指尖颤抖
抬望处，有蜻蜓驮着炊烟而来

梦
汐水/文

躬着背，走山、走水，走四季
走过浩瀚和贫瘠

有些习惯已经落地生根，例如低头
例如蹲在路边打盹。读诗。
例如，竖起

耳朵听风中凌乱的脚步
听老树不动声色
敲击斜阳，敲落的云影踩上裙角

喜欢在竹篓里储存昨天的梦
满了，便集中某一天
在月色中
释放

画一副乡愁
汐水/文

一笔浓，一笔淡。松节油漫不经心地
包围亚麻混纺的疆土

想突围很难，你听——
白茫茫风声从故乡来。血脉中挣扎
如祖母驼进我的胸膛

捂住心口。捂住嚼风的童年
妄图捂住，老屋以及一树杨花

最后一滴雨落下时。我捂住诗眼

组诗·青石板路
汐水/文

（一）
踏上青石板路
阳光刚刚抵达绿胡同
老杨树与影子开始对话

叔伯也曾谈论河山
将军，是我和货郎交易的筹码

童年就拨浪鼓那样大
咚巴，咚巴——

（二）
清明。梦见老街胡同

青石板如心口的痣
架在海峡两岸

走过去
看见埋葬祖母的山
如一丛青苔

（三）
背上行囊
我绕地球无数圈
怎么也绕不出那条路

土地
汐水/文

我必须以跪姿贴近你，母亲
贴着那未迁徙的胸脯，温暖、甘甜

我听到四十年前的心跳和欢呼
矿物与矿物私语：哦！种子
破裂、拔节，寂静相爱

我必须调整呼吸，渗入光阴深处
太重，怕惊碎土壤的梦
太轻，怕你感受不到我的呼唤
我从泥里来，必须回泥里去，母亲

匍匐下来，我要跪着蜕下风尘
把余生一寸一寸种回半坡
落叶聚在你的胸膛
这让我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