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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区

2022-06-12  本文已影响0人  亞眠

(此文系本人原创,首发于平台wusxc亞眠公众号。首发名称为“北区”。文责自负。)

殷白石是石桥镇最有名的裁缝,尤擅女人衣裙。镇上有属于他的一间油坊、一间肉铺和一间浴室。当然,还有属于他的一间别致的裁缝铺。做裁缝如今不过是他的爱好,就像他的邻居王国宝,尽管早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广受官员器重和相邻敬爱,但闲暇之际,仍喜欢摆弄相机,一瘸一拐,在工厂和住宅周围拍些花花草草,阿猫阿狗。因为他早年开了镇上第一家照相馆,靠给人照全家福谋生,并因此成为小镇上身残志坚的创业典范。

殷白石身长一米八二,模样风流倜傥。给人做衣服几乎不收钱,尤其是给女人做衣服。因此赢得全镇妇女的喜爱和尊重。他和范镜枚相识自然源于他的精湛手艺和慷慨大方。

范镜枚的丈夫是石桥最有名的理发匠罗道鹏,他的收费比其他理发匠高一倍,但很多人仍愿意找他理发。他出生贫苦,七岁拜师学徒。师父让他每天在一只被中间锯开的干葫芦上练习刀法,两个月后在一只大冬瓜上练刀,再两个月后在一只坑坑洼洼的大南瓜上练习。如此半年而技艺大成。他十五岁就开了自己的理发店,二十五岁娶范镜枚为妻时,除了拥有一间重新扩建并装修一新的理发店,还有三处房产物业和十万元存款。而那个时候,王国宝、殷白石还是街头小混混,镇里穷光蛋。罗道鹏从不正眼看他们。有一次,殷白石托王国宝出面,请罗道鹏吃饭,想趁着酒酣耳热开口跟他借点钱做买卖,但被罗道鹏一口回绝了。

范镜枚的母亲认为女儿是个识时务的好姑娘自有道理。她愿意嫁给耳聋的理发匠说明她心智成熟。在当时来说,人们并不认为罗道鹏娶范镜枚沾了多大便宜。因为生于山区,靠务农、打柴和圈养牲畜为生的范镜枚在人们眼里相貌平平,面目黧黑,蓬头垢面。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她挺拔的身材。真正令人惊叹的是婚后的那些时光,它们仿佛是专门为了把范镜枚修饰打磨成一个美妇人而额外施惠于她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范镜枚越来越漂亮,身上的土气没有了,她变得洋气,简直比城里人还洋气。她被镇上年轻人称着是逆生长的典范女人。不但像殷白石这种年龄相当的男人着迷于她,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也喜欢她。特别是穿上殷白石为她量身定制的衣裙,走上大街,顾盼生姿,令艳羡者心潮澎湃的同时亦更添对其聋夫罗道鹏之嫉恨。

在石桥镇,除了罗道鹏,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范镜枚和殷白石的事。没有人曾经给过罗道鹏某种手势的暗示或是在一张纸上写一句提醒的话。人们不愿意让罗道鹏知道可能是因为嫉恨。不管怎么说,一个聋子娶到漂亮女人,一个剃头匠拥有和他的身份职业不相匹配的财产,在石桥这样的小镇上,终究不会是一件寻常且可以高枕无忧的事。


这天,殷白石躺在范镜枚的身边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范镜枚的南阳台午睡。玻璃窗都开着,太阳照在铝合金衣架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亮。他感到异常燥热,局部发烫。但他不想动弹。可能来了一群鸽子,停在楼顶咕咕乱叫。他的意识忽然清晰起来,各种事物的名称和形状,与生活相关的日期,像电话黄页上的数字一般清晰地呈现目前:夏天的午后,充满隐秘的房舍,一扇被窗帘遮蔽的窗户,一张女人的脸,鼻子,睫毛,一张乳白色废旧理发椅,一把呈7字形半开合剃刀,半杯凉茶,一本打开的日历,2013年7月13日。他抬头看了看窗外,景物有些虚幻,像梦中所见。大树的阴荫像墨团,阳光下的水泥路蒸腾着透明的水汽,水汽里有人倒悬空中。他有些不舒服,头晕,像感冒发烧。一只蚊子嗡嗡飞来,在他的颈侧咬了一口。咬口奇痒,他闭着眼睛,半睡半醒中不停地用食指和中指去抓挠,后来他感觉手指有些黏糊糊的,他睁开眼发现,蚊子叮咬的地方被抓破了,黑血止不住往外流。他的内心猛地充满恐惧。他霍然坐起,他醒了,是一个梦,他如释重负。

殷白石推开范镜枚放在他多毛的胸部上的那只软绵绵的手臂,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匆匆穿好衣服。范镜枚虽然醒着但并未和他说话。她知道是他走的时候了。下午三点三十分。墙上的挂钟指针不偏不倚。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下楼,把院门右手那蓬茂盛的忍冬往旁边捋一捋,关好铁栅栏门,沿着楼下那条砌砖驳石的石溪(石桥镇的人思考问题和做事向来直接和简略,从他们对事物——比方说溪水、山丘——的命名就可以看出)往镇中心走,去她丈夫罗道鹏的理发店理发。她从不担心她的丈夫会知道他们之间的事,除非被他回家撞见(鉴于罗道鹏从不在工作时间回家,所以,撞见也就从没发生)。因为罗道鹏是个聋子。在他六岁那年的某一天,镇子东头的铅山采石场放午炮,由于炮手李想才大清早就喝醉了,装了过多的炸药和双倍的雷管,加上他离得太近,炮声把他的耳朵震聋了。


殷白石沿着石溪往镇中心走。很久没有下过雨,溪水清浅,游鱼可数。他站在普济桥弓形桥背上抽了根烟。这是一座有着好几百年历史的漂亮的桥,石桥镇因此得名。桥面铺着青石,桥栏杆则是汉白玉石做成。桥下河床里白石磊磊。他看着水里的影子,想起他第一次去罗道鹏那里理发的情形。他从范镜枚那里出来,刚刚走下楼就出了一身汗。他站在如今站的地方,面受凉风。他在水里看见自己头发很长,有些乱。他有种冲动,去理个发洗个头,定会格外清爽。他附带着去羞辱罗道鹏并向他示威的卑劣动机去了罗道鹏那里。那是第一次,尽管他知道罗道鹏听不见,也感受不到他向他施以羞辱和示威的敌意,但仍有些忐忑不安。罗道鹏客气地接待他,给他围上干净的蓝色围布。他从面前的大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尊容,他很满意自己的模样,至少,它能让包括范镜枚在内的很多女人兴奋。他发现罗道鹏也朝镜子里的他看了看,大概是理发师的习惯:他在考虑给顾客塑造一个适合他的漂亮发型。罗道鹏细心地把围布系扎在他的脖颈,系得不紧不松,不让他有勒紧的不适,也不让碎毛发落进衣领。

殷白石站起身掸了掸衣裤,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新发型,他很满意。付费时,真心觉得罗道鹏理当比别人收费高。

殷白石没有想到的是,从范镜枚的家里出来,沿街心石溪去往镇中心找罗道鹏理发竟成为一个习惯,这个习惯他已经坚持了五年零四个月。他不由得感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他想起第一次和范镜枚在一起时他才三十五岁,如今,他已经四十出头了。

石溪东西走向,东高西低,流入襟河,再流入罗盘湖。从南往北走过普济桥,就进入范镜枚(严格地说是罗道鹏)的住宅所在的北区。那是一个在殷白石的心中有着某种古老神秘力量的区域,一个令他心神不定的世界。有几次,他都觉得那个区域有着某种不明所以并令他心悸的东西潜伏着,能感知却无法听视。他记得小时候,从不敢越溪过界进入北区。那时,整个镇子都是平房,唯北区有一座五层灰褐色小楼,孤立高耸,窗户黑洞洞的,似蕴藏着无法预知的变化。而一群忽停忽翔的鸽子总在空中排列出聚散不定、似是而非的阵形,它们就像抛向空中的历经无数世纪仍屡试不爽的咒语。他五岁那年(这一年,罗道鹏的耳朵被采石场的午炮震聋),有一次,他把父亲的一只清后期的段泥紫砂花盆打碎(有玉屏道人刻绘),被父亲一路追打,慌不择路,逃入溪北。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高热抽搐,胡言谵妄,半月始愈。如今北区一带盖了不少品质不错的新型住宅,成为石桥镇的富人区。范镜枚的家就在这片富人住宅区里,是罗道鹏家自建的一座二层别墅小楼。共有三个卫生间,五个房间,三间朝南。由于这座别墅的外墙贴着些花花绿绿的瓷砖,邻人管它叫小花楼。奇怪的是,当他进入小花楼,闻到范镜枚的气息,他就感到踏实。小楼沉潜在比它高出数倍的公寓楼群里,总是静悄悄的。殷白石估计这种寂静大概就像罗道鹏耳朵里的世界。

站在小石桥上,有些暖意的风从东头铅山方向顺流吹来。方才梦里的那串不长的年月日数字又浮现眼前。他倚在栏杆上,记起两年前生过一场病。那是一种古怪的病,一直低烧不断。他去了六十公里外的省人民医院作了检查,并住院治疗。开始,医生告诉他的家人,他得的是治不好的病,活不了几年。他曾为此叹息。作为镇上的富人,他觉得不到四十就一命呜呼实在运气太差。范镜枚去看了他,这让他格外伤感。住院的日子里,他总是做梦,说胡话。他梦见自己死在2013年7月13日:有天清早(自然是梦里),他亲自(平时都是他父亲)去肉铺验收屠宰场送来的新鲜猪肉和牛肉,肉质不是很好,他和送货员吵了起来。那是一个高大粗鲁、眼神有些凶狠的送货员。那人恶声恶气辱骂他,诅咒他,并将钩猪脚的大铁钩子猛地钩在了他的后颈上,然后把他吊在房屋中间一根粗大的横梁上。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在难以形容的痛楚中把舌头伸出口唇外老长,对面墙上一个字体又黑又大的日历挂在显眼位置,那是他在去年最后一天亲自挂在墙上的日历。已经过去的日子往上翻起(这是他的习惯,他父亲总是把过去的日子撕掉),被一只固定在铁钉上的大塑料夹子夹住。展现在他眼前的当日日期是2013年7月13号。

他挣扎着从恶梦里醒来,大喊数声,出了一身透汗。低烧退了。

看着石溪里像丝绸、水草一样微微摆动着的自己的身影,那身影在不断地生长却长不大,且流而不去。他蓦然意识到他已经躲过死劫。2013年7月13号原本是他的死期,但这个日期已经悄悄过去整整五个月了。他长吁一口气,一种说不出的轻快占据心房。这一刻他感到无比幸福,他真实地意识到老天爷的存在和善良。他感谢并真诚悔罪。他觉得对不起很多人:那些买了他以次充好的猪肉、牛排的人,买了他短斤少两的菜籽油、大豆油的人。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罗道鹏。他迫不及待想去他的理发店理发,他要给他一张一百元的票子,不要他找零。他只想表明一种态度,悔过谢罪的态度。


可能是悔过心切,急于付诸行动,他走进理发室,边和罗道鹏打招呼,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苦楝木长条案台上。那是一张2005年版的二十元纸币,票面新而挺刮,却沾有肉店血污——殷白石一早去他的肉铺,卖给老炮手李想才二斤猪肝,顺手从李想才手中接过这张二十元肉款纸币并装入衣袋。罗道鹏扫了一眼,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因为有些晕乎,殷白石没有发现自己给错了钱币。

他坐在宽大舒适的理发椅上。屋里开着暖气,有点犯困。

总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聚在理发师东拉西扯。在小镇里,殷白石自然是他们的熟人。殷白石的生活习惯他们不光知晓,更是艳羡。他们和殷白石简单寒暄之后,便开始拿他和范镜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开玩笑。他们仗着罗道鹏耳聋,指名道姓地用最淫秽、下作的言辞议论他们想象中关于范镜枚通奸的诲淫诲盗的细节。殷白石知道这些家伙都是些什么货色,他们回回如此,乐此不疲。他实在听不下去,却又没有勇气制止。他闭上眼睛,懒得搭理他们。不同以往的是,他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到不安和愧疚。

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感觉眼圈有点发烫,他意识到可能在翻云覆雨时受了风寒。也可能是在桥上。当时他的大衣是敞着的。

他听着电推子的呜呜声,剪刀和梳子碰撞的啪啪声,剃刀刮过唇髭时的吱吱声。昏昏沉沉睡着了。他又回到一个小时前的那个梦里。他睡在小花楼二楼的南阳台上,玻璃窗都开着,太阳照在阳台外的衣架上反光刺眼。他感到异常燥热,局部发烫。他在那个梦里的意识忽然清晰起来,各种事物的名称和形状,与生活相关的日期,像电话黄页上的数字一般清晰地呈现目前:夏天的午后,充满隐秘的房舍,一扇被窗帘遮蔽的窗户,一张女人的脸,鼻子,睫毛,一张废旧理发座椅,一把呈7字形半开合剃刀,半杯冷茶,一本打开的日历,2013年7月13日。他抬头看了看窗外,景物有些虚幻,像梦中所见。大树的阴荫像墨团,阳光下的水泥路蒸腾着透明的水汽,水汽里有人倒悬着。他有些不舒服,头晕恶心,像感冒发烧。一只蚊子嗡嗡飞来在他的颈侧咬了一口。咬口奇痒,他伸手去抓,手指湿漉漉的。他知道那是血,从蚊子针尖大小的咬口里淌出来。他在此时的梦里记起先前的梦境,并意识到他正清醒在前梦的继续和重复里。他心念电转,猛地想到一件可怕的事:一次性的梦往往什么也不能说明,梦的继续和重复其实是在泄露天机。他可能会因此丧命。因为血流将无法止住。恐惧攫住了他。他挣扎着想从那个清醒的梦里觉醒过来,但他喊不出声。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咕咕直响,就像飞入前一个梦里的屋顶上的那群鸽子的鸣叫。同时他听到一声异响,动静很大,像是一头大象意外失足栽倒。然后他一脚踏空,堕入更加深沉的暗境。

正在给殷白石刮脸的罗道鹏忽然晕倒扑地,人们的注意力被他倒地蜷曲的身体吸引,因而没有注意到他倒下时剃刀割破了殷白石的颈侧动脉。他们打电话叫来了120救护车,医生发现罗道鹏并无大碍。真正身处险境的是躺卧在椅子里的殷白石,颈总动脉喷涌的鲜血已经渗透了他的内衣和裤子,并顺着座椅的缝隙,滴滴答答在椅子的白色圆盘基座上。

殷白石由于颈总动脉被剃刀割破,失血过多。他被送往医院,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他在梦里看到的那个关于时间的数字,微微有些泛黄:2013年7月13号。这个数字除了和他的死具有欺骗性的关联外,什么意义也没有。它让他在刚刚过去不久的梦里的一个瞬间误以为他已经躲过了死亡,或以为自己已经死亡。因为这个日期是一个过去时。但他确实不是死在那一天,他死在2013年的一个冬天的下午。准确说是12月1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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