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盲心

驼背

2020-05-01  本文已影响0人  耶成

村里张老头今年六十五岁了,人似乎到一定的年纪,整个人会缩小一圈,脸上的皱纹多了起来,一双眼睛似乎也浑浊了,脸上尽是疲倦的神情,不说其他人,张老头就是这个样子,他常日郁郁寡欢,眼角的皱纹使他的眼角下垂,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张老头以前走路带风,腰杆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可现在,大约是五年前,他就驼背了,他的头向前伸着,腰以上向前弯曲,形成了一个颓丧的弧度。

在张老头背驼了之后,他走路慢悠悠的,脸上也少了表情,薄薄的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向下,瞅着谁,那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盯得叫人觉得不自在,以前与他熟络的人匆匆打了招呼就走。

等时间长了,人们瞅见他,掉头就走,不敢跟他打声招呼。

没人喜欢他那样的眼神儿。

张老头家里没有其他人,他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孙子,儿子的媳妇跟其他男人跑了——别人都说那女人受不了有钱男人的诱惑,抛夫弃子地跑了,儿子也没说啥,在家里闷坐了几天,有一天跟张老头说到外地找活干,不用他担心,他会汇钱回来,可他这一去,几年了不见汇钱回来,跟消失了似的。

张老头告诉他六岁的孙子,他爹在外头被人叫车给撞死了,孙子伤心难过,一个劲地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吃着饭的时候还哭,鼻涕眼泪一块流在饭里头,这样子持续了一个星期,有天孙子就不哭了。张老头知道这孩子已经接受他没有父母的事实了。

不用那两个畜生,他张老头一个照样能养活自己的孙子。

没想到第二年,孙子一场重病死去了,张老头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起初村里的人都还关心这空巢老人,孤孤单单一个人怪可怜的,都拿了吃的到他家来,偶尔一些村干部找了些年轻人会帮他做做农活,哪料这老头儿不领情,不曾说过一句谢谢,冷冰冰地盯着人的眼睛看,久而久之,也没人想来看臭脸,见到他也就避而远之了。

五年前孙子一死,张老头驼背了,整个人无神得像是田里的稻草人,老坐在门口的矮凳上,眼神空洞地盯着远方,五年过去了,他还活着,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着的。

他也并不是一个钱都没有,村里的干部总会给他一点钱,要么一些慈善组织也会给他点钱——这些慈善组织倒也不是经常来,来了几次,也不见了踪影。

他什么时候死呢?村里不少人都在猜测着。

这五年来,张老头渐渐变成了村里人最讨厌的人,孩子见了他就嚎啕大哭,狗见了他就吠个不停,龇牙咧嘴的模样,两颗眼珠子充满了惧意,虽然冲着他叫,却也不敢上前一步,毛发上竖,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看见张老头就跑。”村里人都这么告诉自家的孩子。

张老头的家在这个村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的家就像一个坟墓,就像一个可怕的洞穴,散发着诡谲的气息,到了晚上灯也不亮,黑乎乎的,没人知道他在里头做什么——估计什么也没做,就坐着或躺着,也许是睡了。

有一天晚上,有人从张老头家前经过,惊诧地发现张老头家里点起了油灯——村里没有几家能用得起电的,张老头家更不用说,他家的油灯也用不了几回——那暖暖的灯光自窗口照了出来,大门紧闭,路人皱紧眉头,不晓得怎么今夜就亮起了灯,好奇,但也就止于好奇,张老头的事路人并不关心,迈步走开,又回头看了一眼,感觉夜就像一个大笼子罩住了张老头的家,阴森森的,路人心头一咯噔,加快脚步地走开了。

张老头家里来了客人。

张老头坐在那张他经常坐的小矮凳上——以前是孙子喜欢坐的,可现在孙子死了,这凳子得有人来坐才是,张老头是这样想的——他抬眼神色不动地瞅着坐在桌旁边的人,那人跟他一样苍老,两人都一样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这人是他的弟弟。虽然他们一样的苍老,但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却有很大的差别,弟弟穿的要更加干净整洁,而且看上去并不廉价。弟弟的双目也要比张老头更有神。

弟弟住在城里,弟弟的儿子把他接到城里去,已经八年了,不曾回过村里来,别人都以为他们不再来往了,殊不知这些年来一直是弟弟在照顾张老头的生活。

“哥,你看上去糟糕透了,像是一条快死的狗。”

“哪有人说自己的哥是狗的?”张老头有气无力地回复他,又瞅了一眼桌上的红塑料袋,袋子里装了好多吃的。

“你该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医生,你身体有毛病,你看你这背,跟要折断了一般。”

“不能走,我还不能走。”

“你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小武子在这呢。”小武子是他的孙子。

弟弟长叹一口气,“你该想开了,小武子走了快五年了,你也该为了小武子好好活着呀。”

“一个快进棺材的人,哪还用得着好好活着呢?”

“你这么想的话,也难怪要进棺材!”弟弟看着张老头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他城里的伙伴哪会像他这样,他的伙伴跟他能够一块生龙活虎地去爬山,打麻将,还跟着些老太太一块儿跳舞呢。最近他还跟小区的一个小老太一块跳交谊舞。

“你走吧,别来看我了。”张老头的视线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他想熄了油灯,那光刺他的眼,他觉得乏了。

“哥,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弟弟的手指摩擦着桌子油腻污黑的边缘,看了眼张老头,又看了眼桌子旁边那堆稻草杆,上面结着一些蜘蛛网,他不禁蹙紧眉头,这个家真是糟糕透了。

张老头抬眼看他,“那块地是留给我儿子的。”

“你那好儿子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还留给他干嘛呢,你就答应了我,你以后的生活我来负责。”这固执的老头并不知道那块地值多少钱,简直愚昧。

他定定地盯住他的眼睛,“他会回来的!你走吧,别再为这事烦我!我不会答应的。”

要不为了这事,我还会给你吃的,给你喝的!不知好歹!弟弟恨恨地站起身,埋在心里的话自然没有说出口,只是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快死了,这地你留着没用,倒不如给我,我好歹是你亲生弟弟!”

张老头手抓着膝盖,冷冷地看着他,“我就是有你这么个弟弟,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儿子抢了我儿子的女人,可怜我那儿子还一点也不知情!”

弟弟怔了怔,而后好声好气地说,“那事就别提了,不过是他们年轻人的事……”

“还有!”张老头打断了他的话,嘴角向上翘起,“你说说看,当年咱大哥是怎么死的?”

弟弟慌神了,紧紧地盯住张老头,瞳仁里的光不住地晃动着,像是受到了暴风雨的袭击,如此脆弱和恐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哥当年发现了你那件肮脏事,大哥要报警,你怎么做的,让我想想,”张老头提高了声调,“叫混混拿白晃晃的刀子在街上捅死了他!”

“不是我干的!”

“你还抵赖,你干的事我都知道!”

“你不可能会知道……”弟弟的手在颤抖,他望向张老头的眼睛,却似乎看不见他的瞳仁,眼底是深不可测的黑洞,那黑洞里有股强劲的吸力,会把他吞没。

张老头忽然就沉默了,低下头,发出了吃吃的笑声,持续而绵长,像是某种古怪乐器发出的声音,向上向上,扭曲变形,在逼仄的空间里一点点地扩散,钻入人耳,令人毛骨悚然,不禁一阵颤栗。

“你在发疯,你在胡说!我就知道你在胡说八道!”弟弟的声音在颤抖。

张老头猛然抬起头来,弟弟借着昏黄黯淡的光看清了他的脸——他在笑,满脸的皱褶,像是一个奇怪的玩偶,嘴角尽可能地向上扬着,仿佛要撕裂了他的唇,他呵呵地笑,从喉咙里发出了令人惊悸的声音,不再像是笑声。

“这都是小武子告诉我的。”

弟弟喘着气,额上背上冒出了冷汗,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肉在抽搐,感觉心脏要撞断他的肋骨,破胸而出,听到他的话,他整个人倏地一下就平静下来了,像是在大夏天落进了凉爽的池塘,他在心里松了口气,嘲笑他,“小武子已经死了。”

“是啊,他死了。”

“你是说他还活着的时候告诉你的么?”他看着张老头的时候就像看一个小孩,眼神中充满怜悯。

“他是死了之后告诉我的,他活着的时候哪会知道这些事啊。”

弟弟蹙起眉头,看着他这个神经兮兮的哥哥,心想发生了太多事,着实打击了他,估计神志都不清。

“那你告诉我,现在小武子在哪?”

“他就在这呢。”

咚。像是有一个铁桶顿时罩在了弟弟的头上,瞬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后背一阵寒意,顺着脊骨攀沿上爬,咬住了他的后颈,他整个人僵硬地紧绷着,想要开口再反驳他的哥哥,这时油灯上的火苗摇晃了一下,屋内明明暗暗瞬间,弟弟惊惧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他哥哥的背上趴着一个小孩,他看清了那小孩苍白的脸,的确是小武子。

可眨眼间,小武子又不见了。

弟弟双脚因为恐惧而发软,他惊愕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扶住桌子,想要坐在椅子上,结果整个人向下跌去,摔得屁股疼,等他撑着地回过神来时,张老头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他的面前。

张老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你说,你咋舍得下手杀了咱哥呢?”

弟弟整个人陷入恐惧的泥沼中,他张张口又想说话,眼睛不经意一瞥,瞧见张老头肩上赫然有一只苍白的小手,紧紧地抓住张老头的肩膀。

弟弟恐惧地大叫起来。

“你还让你的儿子抢了我儿子的女人,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想得到我那块地!”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那个想法!”屋内的温度不知何时降了许多,人说话时都有白雾喷出。

张老头手里竟拿着一把生锈的菜刀,他举起,弟弟惊惧地大叫,“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啊!”他见张老头失神间,伸手用力将他推开,随后急忙间夺门而出,疯了一般地跑出去求救。

张老头被他的弟弟推倒在地,菜刀也落到了一边去,他艰难地重新站起身,坐回了那张小矮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颤巍巍地伸手向肩上探去,肩上突然冒出了一个脑袋,他碰到那个脑袋,轻轻地抚摸着小武子的头发。

小武子死了后就一直在他的背上,张老头这才驼了背。

张老头边摸着边落了泪,他泪眼婆娑地自言自语,倒也是在跟小武子说着话,“小武子,是爷爷对不起你,没钱给你治病,我那弟弟听说你病了,我去找他借钱,他不肯见我,等你死了,他倒是老来见我,他就是一头该杀的猪,你瞧见了,他肥得就像一头猪。”

“爷爷救不了你呢,医生也不肯救你,你这病不好治,看你疼得老掉泪珠子,爷爷没办法,你说,‘爷爷我好疼’,爷爷比你还疼,我没办法呀,你这样下去还是会死啊,总不能让你继续受苦。”

张老头用他的红枕头闷死了小武子。

“这样也好,这样你就不疼了,也可以好好一直陪着爷爷。”

“不好意思,我骗了你,你爹还活着呢,只是找不着他,但我想,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吧,你知道他会回来么?”

“你也不知道呀?好吧,今天我也累了,早点睡吧。”

张老头以为他熄了油灯,并没有注意到他把油灯推倒在地,油灯摔破,火苗像是藤蔓一般蔓延开去,点燃了桌边上一直堆着的发霉的稻草杆。

张老头躺在了床上,怀里紧紧地抱着小武子,嘴里呢喃着,“说不定你爹明天就回来了。”

等张老头的弟弟带着人来时,发现张老头的家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大半个村子,飘起的火星子仿佛一只只小飞虫,落在田间,落在林间,落在小径,熄灭,最后消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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