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词

　　近来多雨，天总阴沉沉的，春风缠绵，惹得人也心间生愁，这本不是个容易悲伤的季节，只是偶尔透过窗看纷飞丝线，满地茎叶，会有一些怅然的感觉。

　　我已经很少去想起曾压抑种种期待的高考时代，离开考场的那一刻，像抛掉了自己迫不得已的过去，而那些简单的晦涩的诗词，连同不曾说过再见就转眼走远的老同学，一如笔尖流逝的墨迹，恍然沉淀下去，渐渐迷失在记忆深处，再难以寻觅痕迹。

　　我在某一刻，突然想起了那时很喜欢的一位词人。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彼时轻狂不知事，爱她辞藻华丽，爱她用语婉约，爱她与众不同，却憾于不解词中意，不懂词人心，不过慨叹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如今，词中桩桩件件，点点滴滴，竟也能教我生出几分欢喜几分忧来，许是岁月不饶人，人心也易变。

　　

　　犹记昨日青梅时

　　

　　读李词，易生怀念。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恍惚间，那少女披一身薄汗，罗衣轻透，娇憨自在的，衬着浓露瘦花，仿佛要从历史的画卷中款款而出似的，这般呼之欲出的纯与涩，教人无法不想起年少时也曾悬挂在外婆家门口随风悠悠晃荡的木秋千，满载着我们同样晃荡的青涩的青春，那欢笑声犹在耳际，那纯真态恍如昨日。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眼见着雅致的少年郎闲庭信步而来，畅快之余，忽觉羞赧不已，慌不择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矜持中却又是难抵好奇之心，闺阁少女情态惶急间表露无疑。

　　情窦初开时，正当青梅好时节。生于书香世家的李清照，她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此词中极为真实地展露出来，若不是有如此优渥自在的少年时代，就不会塑造出这般天真精灵的少女形象，谁能说那不是李清照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

　　这等笔触，詹安泰在《读词偶记》中如此评价：“女儿情态，曲曲绘出，非易安不能为此。”，我们总道少女情怀是诗，千百年来，却又有多少人真正能雕琢出此等咏少女之作?“历代词人当中，再没谁能如李清照那样善于表达自己了!而这种表达，无论欢快或悲苦。均很少直接倾诉，而总是截取日常生活中一段情节加以铺叙，使你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深受其情绪感染。”

　　我也曾钟爱秋千，迎风欢笑，我也曾看那少年，风度翩翩，只是岁月漫长，如今想起，竟就余些感慨，那般青涩的年代以及那般青涩的情感，只能怀念，而再难得。

　　

　　始知今日相思苦

　　

　　此生幸得一心人，可相携白首不分。

　　生活在那个世家子弟婚姻不能自主的时代，李清照无疑是幸运的，才情过人，少有诗名，却能遇到志同道合的赵明诚，在封建制度包办婚姻中，他们伉俪情深，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奈何圆满不常有，“易安结褵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幸是彼此合拍之人，才使得分别后的等待不那么痛苦，还能有期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花残香幽，枕席生凉，远不得见的爱人何时才能到身边来？兰舟飘荡，荡不尽的相思，怎不叫人愁满情肠？“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好在知道爱人与自己同样惆怅难解，愈加憔悴支离之际，渴望与之相见而不得，相思却也饱含甜蜜，情爱甚笃，想是可消几分闺怨。

　　然世间别离总苦涩，这两地传情，难抵空闺寂寞。“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实在太久了啊，一年再一年，重阳佳节又来，爱人却还不回来，这闺中相思无法承受，愁过一夜一夜，日子变得愈发长，衣带也渐宽，“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酒难消愁，香引怅然，饮酒赏花却不自在，黯然销魂的伊人，已是“黄花瘦”，昔日情深何在？人何在？这相思早失了着落。

　　昔日因党争不得不返乡，生活清苦却自得其乐，以为可相伴如斯，赵再入仕，却再非前人。《醉花阴》作于赵明诚再度出仕之后，夫妻往后再分离，经年后的相思竟不再有两处，愁情这才真正苦涩无可消除。

　　李清照前期闺中相思词作风格从轻盈舒朗到低回婉转的变化，也正体现了夫妻之间情分的变化。由两地传情到一厢情愿，由伉俪情深到妻妾共侍，不可谓落差不大。

　　相思苦涩，相守竟是假象。

　　

　　但求明日易安居

　　

　　李的后半生，颠沛流离不足以表露。

　　公元1127年，时逢政治动荡，金人的金戈铁马搅乱了李清照的平静，践踏到宋朝的国土上，民族危机直接影响到她的生活，她的爱国主义思想因受到刺激而强烈地反映出来。

　　迫不得已随朝廷南渡，眼看国破家亡，心中悲愤,“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为何不能有生时应当做人中豪杰，死后也要做鬼中英雄的觉悟？赵明诚的不思平叛、弃城而逃以及宋朝廷的畏畏缩缩、步步后退，使这个清高的女词人羞愧不已，“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如霸王败于亥下，不肯苟且，自刎乌江，便是一死，又岂不叫人尊敬？我愿信李清照，若生做男儿身，必然有投笔从戎之决心，荡平战乱之勇气，多可惜，她不是。

　　南渡之后，赵因病去世，李清照痛不欲生，来不及悼念，避难奔走，所有庋藏却又因此丧失殆尽，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失作之憾，一时凝集心头，无法排遣。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昔时“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尽兴如今变作了欲借酒浇愁愁却难消的苦痛，那些失去的如何找回？安定何在？昔人哪里去寻？这天寒，也不及心寒。“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怎么还要想起旧时与丈夫传情的那只雁，平白无故却叫人愁上加愁？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曾怜惜海棠经一夜“雨疏风骤”，变“绿肥红瘦”，现却冷看满地黄花，无心伤情，孤身一人，独自发呆到天黑，寂寞冰冷，怅惘失落，谁来怜惜？“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此一生或甜或苦，时起时落，也不过为求一方净土，奈何多有飘零，聚少离多，到老也无法归乡，世界之大，何处皆不能为家，何处皆不能令她心安。

　　易安居士。

　　有学者称“易安”出自《归去来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因此有人望文生义，认为李清照嫌居处狭仄，进而批评她数典忘祖。立即有人指出，李清照自号“易安”，是易安于仅容膝之室，本意是自甘淡泊。后世有学者称，李清照的“易安”之号始见于《金石录后序》，因此，自号“易安”，“明诚在日必无此称号”，应该是在赵明诚卒后方有。

　　“易安”二字如何得来尚且不论，如今读来，我却更愿意相信李清照不知卒于何年何月的背后，的的确确得到了她魂牵梦绕的安定，而不再居无定所，不再漂泊无依，不再晚景凄凉。

　　有些人，有些物，只适合在记忆里存在，时光漫长，人生也漫长，不必贪恋过往，不必强求得到，该模糊就模糊，该遗忘就遗忘，何苦为难自己？

　　我这一丝怅然的感觉，由此仔细品来，竟是无枝可依。易安易安，如易安居士，心若不安，何以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