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土》——《火》
自来西安闯荡十年,冯月征与张振霞夫妻俩已过不惑,眼角围满褶皱,尤其那冯月征两只手总被妻子调侃成老婆子脚后跟,实在是粗糙不堪,嘴上嫌着心里却疼着,唠唠叨叨不停,一见冯月征捂腰喊痛,又说:“冯月征,就属你毛病最多,这疼那疼的,明儿快去医院!”
冯月征低头不语,原是夫妻俩在方欣批发市场开家门面房,批发些干海带、虾皮、紫菜一干农产品,凭着量大,这才得以养家糊口,近年来,生意刚有起色,冯月征出手阔绰,买了一台轿车,花去三十五万,引得张振霞不乐,但坐上车去可是舒坦得不得了。
“嘚嘚,嘚嘚.....”
一个小光头从地上爬来爬去,只见小光头在追着前头一个大男孩,小光头满嘴只重复着那句嘚嘚,饶是有趣,大男孩在前头拿着一支玩具枪,笑道:“你叫我哥哥,我就给你。”
原来,大男孩是冯与张夫妻俩的大儿子,名叫冯辉,年已十五;小光头是为二儿子,出生不过两年零一月,名为冯晨辉。
夫妻俩满眼慈爱地瞧着这俩,皱纹也有缓解,又想起两年前生下冯晨辉,却被罚款十万有余,刚生下不久便放开二胎,为此两人还大吵一番,最后冯月征独自一人交上了罚款,未告知妻子,事后又是一顿吵闹,可也无可奈何,那可憎的工作人员竟要挟山东老家的两个老人,冯月征不愿再让父母担惊受怕,只得上缴罚款。
夫妻俩常暗叹当初不该妥协,但两年一过,小晨辉给一家人带来诸多乐趣,那钱财之物只当是喂了猪狗不如的东西了。
冯晨辉站立起来,小嘴奴了半天,那‘哥哥’两字的音调始终学不来,憋红了脸,就要放声大哭,但他硬生生憋回去,小眼不知跟谁学着,眯成一条缝,掐着腰,仰头道:“你再不给我,哼哼....”随着又拱着嗓子不知说些什么,实则是些骂人话,冯辉哈哈一笑:“大笨蛋!”
话说间,冯晨辉猛地一跳,一把抓住冯辉胸前持着的玩具枪,冯辉顺势一放,小光头顿觉脚下生空,没及站稳,一屁股粘在地上,还没决定哭还是不哭,但眼圈一红,屁股生疼,只低头一看,爱枪还在手中,不知是兴奋还是疼痛,扯着嗓子哭出来,震得头上灯晃了几晃。
夫妻俩即觉得好笑又心疼又气恼,冯月征捂着腰作势起来,可腰间疼痛万分,又坐回去,只得张振霞出来主持大道,她佯怒道:“谁弄哭我家的小宝宝,是不是冯辉?该打该打!”边说边用一只手掌打向另一只手掌,啪啪作响,装作是在打冯辉屁股,可怜这小光头哭得脸上满是泪花,听到这啪啪响声,真当是妈妈打了‘嘚嘚’屁股,这下心花怒放,哭声说收便收,脸上居然有几分喜色,当即拿起玩具枪,泪也不擦去,便奶声说:“来!我们再打架吧!”
冯辉吆喝一声,冯晨辉又将玩具枪搂住,说道:“你可不能抢我的枪了。”
冯辉一愣,虽说已经十五岁,但童心未泯,有些不乐意:“那不行,我也拿一个武器!”
说完,两人跑去另间房屋,自顾自地玩起来了。哥俩离开后,老夫妻俩相顾一笑,张振霞提口一问:“刘家那库房今儿个进了水?”
冯月征答:“是啊,昨天晚上下那么大雨,风刮得也大,人都站不住脚,他家那库房地势又低,雨下得这么大,库房全淹了,人进去直接没了脚踝,还不止他一家,那一排的库房都进了水,哎呦,腰疼呐。”
张振霞似乎没在意冯月征那最后一句唠叨,说道:“得亏咱家的库房地势高啊。”说着后背一阵发凉,又问:“刘家那库房里的货怎么样了?”
冯月征叹一口气:“卖得又都是玻璃瓶子装的调料,那水一进,底下的纸箱子不全都烂透了,哎,箱子一软,全都倒啦,玻璃都碎掉,里面那些汤汤水水还能保全?哎呦,腰疼呐。”
张振霞这才听见丈夫喊痛,忙着撑他上床,冯月征像是疼得直不起腰来,当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张振霞坐立一旁,问道:“咱那库房可进不了水吧?”
“进不了进不了,我还在外头围了一圈沙袋子,定是进不了的。”说完冯月征竟打起呼噜,一日的劳累加腰痛压在身上,这才倒头即睡。
那屋里哥俩还正嬉闹,打打杀杀不停,张振霞觉得夜深,便喊了冯晨辉过来睡觉,大儿子冯辉独自一间房。
夜深无话,风扇吹出的风呜呜响着,夹杂一阵呼噜声。
风扇不知转了几转,呼噜不知响了几响,忽地一阵铃声自夫妻俩房间响起,那电话铃声好似催命鬼嚷嚷着快走快走,冯月征右手摸索着电话,抱怨几句,迷迷瞪瞪地接起:“喂?谁啊?”
电话那头着急地呼喊一声,冯月征怔了数秒,压住心头急火,低声道:“这就来。”
冯月征猛地一起身,啊哟一声,停在半空中,又重重落下,紧捂腰间,咬牙关,脸上惨白,原是他一时焦急忘记腰上有伤,这下痛得当真要命。
几声乱响,惊动了张振霞,她打开灯,一时无法睁眼,只伸头问向冯月征:“怎么了?”
“着火啦!”
“什么?”
“还没着到咱家,应该是没事,消防车快去了,我过去瞧瞧,有啥事给你打电话。”说完,又一只手捂腰,一只手撑着身体慢慢弓起来,虽值夏日,但屋里温度不高,可冯月征浑身大汗,痛得哆嗦,张振霞急忙过去扶了一把,终于站起来。
一阵啼哭,小光头的哭声好似有些不同,又短又促,像是梦到什么害怕的事。
张振霞又给丈夫嘱托几句,冯月征出门了,小光头也不哭了,冯辉只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屋内又重归安静,只是张振霞急不可耐,她一会躺在床上,一会坐立起来,心扑通扑通跳,满屋里又只剩下她心跳声,不由得心想:“库房怎么样了?那么多货,一旦烧了...”她不敢再想,可又禁不住想。
冯月征赶到库房,两处大火燃起,只见自家库房还未燃火,他松一口气,给张振霞发过去一条短信:咱家的库房没烧到,放心吧。
三辆消防车停在门口,喷涌而出的水柱像极了瀑布,那大火张牙舞爪,挑衅着漫天水柱,好久好久,大火丝毫不减,更有蔓延趋势,悄悄爬进了冯月征的库房。
“救火!救火!”冯月征指着自家库房的一边,那里已经泛起火花,浓浓烟雾熏得他直流泪,他不要命似地冲进库房,大声呼救:“救火!救火!”这声音被噼里啪啦的火声淹没,呼救无果,他又冲出去,求着那消防指挥官:“救火!救火!”
消防指挥官下达几个命令,又分出一个水柱朝冯月征库房起火点冲过去,只是这稍稍一耽搁,那起火点已经不弱于另两处起火点,冯月征刚松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起火点由原先微不足道的火苗长成熊熊大火,这小火变大火的过程好似冯月征这十年来日日夜夜的操劳,将生意做大,将大儿子养大,将小儿子生育,那喷涌而出的水柱却像火,硬生生夺走他的一切,一瞬间他恨透了水,恨它扑灭他寄予所有希望的火。
火灭了,天亮了,冯月征朦朦间又觉得自己化成了水,被他的希望之火蒸干,变成空气中随风上升的水汽,终于到了云层,他瞭望天下,却忽然发现脚下全是大火,数不清的水汽争先恐后地升上来,水汽们面露恐惧,大火们狰狞发笑。
我究竟是火还是水?
冯月征弓着腰,趟着水,走近库房,一切都变了,这些用血换做的货物在短短几个小时化为灰烬,他想哭,他想倒下,可他倒下了,儿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不能倒下,可是好累,天呐。
王忠亮的库房是最先起火的,他家卖的是紫菜,大火一来,全烧个干干净净,大水一冲,更是不留一点东西,只见他正呆呆坐在门口,时不时回头望望库房里头。
另一家是卖花生的,这场火灾是没造成什么损失,只是费心将湿掉的花生在太阳底下晾上几天。
消防车开走不久,冯辉呼哧呼哧跑来,他本来就有晨跑的习惯,库房离家不过三四公里路,缓速跑来,只是他身旁刚经过三辆消防车,又闻到浓重烟味,加之张振霞告诉他库房着火,脚底加起速来,这才喘着粗气出现在库房。
冯辉失了神,库房顶已被烧出大洞,三间库房里漆黑如墨,地上却映着初阳,仔细一看,原来东升的太阳穿过房顶的洞映在水里,只不过再亮的初阳也抵不了火烧后的黑暗。
“爸,爸...”他害怕这铺满整个眼眶的黑烬,颤抖着,又轻声道:“爸,爸.....”他又害怕爸爸经受不住打击,自寻短见,呼声急了:“爸!爸!爸!”
“哎....”墙角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好像微弱的一阵风都能吹倒。
“爸!”冯辉认出来是爸爸的声音,忙着跑过去,溅得浑身是水。
“出去吧,这里太脏了。”冯月征道,又添了一句:“你妈妈来了没?”
“不知道。”冯辉想问些什么,他想帮忙,面露焦状,冯月征心知孩子担心,勉强笑了笑,轻轻推了他一把:“没事,出去吧,这里太脏了。”
冯辉摇了摇头,没吭声,冯月征见儿子依旧不走,低下头沉吟半响,指指身边的灰烬,头却望着儿子,问:“怎么办?”冯辉只摇头,早已泪流满面,他以为父亲已经走投无路,此刻是在胡言乱语了,哪知父亲用心良苦,不过想借此机会告诉他人生的道理。
冯月征掏出一把小刀,还未等冯辉明白过来,冯月征已将手背划伤,鲜血缓慢淌出来,他若无其事地说:“懂了吗?”冯辉还是摇头。
冯月征道:“刀再厉害,也只能让咱们留下个疤,总会好的,放心吧,去看看你妈妈来了没?”
说完那血却也凝固了,冯辉终于点点头,淌着水走出去。
冯月征虽嘴上如此,实则已经痛不欲生,这是他花了半辈子才攒下的财富,一场火却尽数夺去,天不怜人,犹妒人!心想不如用这把刀结果了自己,人到中年,财富尽散,下半生还有什么盼头?
“爸爸!爸爸!”
轰!这两声犹似五雷轰鸣,将冯月征从那悬崖边上拉回,原是小光头冯晨辉两声呼喊救了他,小光头两声呼喊未得回应,又喊两声,小嗓子喊得累了。
冯月征朝外走来,说道:“在这,在这,哎哟!别进来,里面脏!”冯月征瞧妻子也在门口,一时忘记了库房里的惨状,心疼起妻子,想她陪伴自己半生,却遭受这等打击,实在不忍,昨日妻子让自己防范水灾,怎知却来了火灾。
冯晨辉自幼捣乱,瞧着满库房的黑水臭水,问道:“爸爸,谁尿尿,尿到里面啦?呸呸呸!”又看到曾经满屋子的货消失了,再瞧瞧爸爸妈妈的脸色,小脑袋里实在想不通,心想:爸爸尿的吗?怪不得妈妈不高兴,怎么尿这么多啊,哎呀呀,我长了不会也尿这么多吧,哎呀呀。小脸上满是愁状,冯月征瞧见儿子愁眉苦脸,不禁更加心痛,他哪知小光头心思。
“找哥哥玩去,哥哥应该在屋里。”冯月征指着相隔不远的一间小屋,那是他办公的地方。
张振霞一直望着库房里,她需要时间缓一缓,冯月征静静地站在她一旁,王忠亮和妻子杨辉在相隔不远的地方以同样的姿势站着,他们不知所措,更不知为何这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王忠亮和杨辉相对年轻些,三十有六,二人同岁,有两子,小的大冯晨辉两岁,大的小冯辉六岁,现今都在老家,他们损失最是严重,可谓是惨烈,两口子也是白手起家,遭受这等苦难,常人难以忍受。
杨辉是四人中最先崩溃的,她伏在丈夫肩头哭泣,王忠亮顺势搂住,他也忍不住了,夫妻俩低声哭着,有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怕是未来再无出头之日。
冯月征与张振霞夫妻俩忍住未哭,二子在侧,他俩不能哭,不能倒,人间世,怎能就此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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