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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3故事节|赌场上的一次胜利,赢来了终身的不离不弃

2018-05-01  本文已影响529人  渴死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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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文革中,我们被赶出自己的家,住进了弄堂,生活于“七十二家房客”之中。在那里,我认识了邻居家的孩子皎皎,我们很快成了玩伴,我三天两头去他家玩。皎皎的爷爷黄老爹患了中风,整天坐在轮椅上,口歪眼斜,手脚哆嗦,生活不能自理,全靠皎皎的奶奶李阿婆照料。两位老人的子女都不在身边,李阿婆除了伺候黄老爹外,还要照看皎皎,一家子的事都压在她一人身上,整日忙个不停。

李阿婆那时六十多岁,身条瘦高,很白净,一头灰发在脑后扎了个发髻,看着非常干净利落。在我印象里,她永远都穿着围裙,戴着袖套,从早到晚忙进忙出,没有一刻停息。但即使是这一身家庭主妇的打扮,也掩盖不住她非凡的气质,她虽然做着家务,举手投足间,却显得特别优雅而有风情,与弄堂里的其它大妈完全不同。如果天气好,她会推着黄老爹到外面去兜风,有时还会把黄老爹扶起来,搀着他拄着拐杖走上几步。黄老爹看似很难伺候,经常瞪着李阿婆,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呜声,似乎在诉说着他的痛苦,可李阿婆并不介意,只是好言安慰,仔细服侍着他。

有一天,邻家的一位阿婆来我家串门聊天,从她口中,我无意间听到了一件让我大为吃惊的事。原来李阿婆起初并不是黄老爹的老婆,是他当年赌牌时从别人那里赢来的女人。我那时虽然还很小,但对赌博、婚姻这些事已经有了概念,我顿时觉得这件事很黑暗,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怖。于是就去问了皎皎,他说他知道的,但他们家从来不提这事,也没人敢问,他让我以后也别再问这事了。我知道他不高兴了,以后就再也没提过。我原来只觉得黄老爹是个慈眉善目的垂垂老者,知道这事后,突然感到他的面目非常凶恶,以后就不敢到皎皎家去了。

在弄堂里住了一年后,与周围的邻居都熟悉了,便渐渐地了解了皎皎家爷爷奶奶关系的原委。这才知道这件事在弄堂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一带的老住户都很清楚,只是大家都不怎么说起。

原来黄老爹年轻时是混黑道的,用上海话说,就是个“白相人”,解放前在青帮大佬“烂脚柄根”手下当打手,混迹于赌场妓院,干得是敲诈勒索,砍人贩毒的营生。邻居们说,黄老爹满身都是纹身,解放后不敢露出纹身了,所以再热的天气他也是穿着长袖的。我这才明白了黄老爹夏天从不短袖穿汗衫的原因,原来他是要遮掩纹身。其实当时弄堂里还有好几个老年人都和黄老爹一样,终年穿着长袖衣服,从不露出身体和手臂,因为他们在解放前都是帮会门徒,身上都有纹身。可是我见到的他们,看起来一个个都低眉顺眼,从事着扫大街、清理厕所、烧开水等平凡工作,在他们身上丝毫看不到暴唳之气,很难想象他们当年干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可怕勾当,可见政治的变迁对人的影响有多大。

黄老爹当年效力的“烂脚柄根”,在解放前的上海滩上是个势力很大的青帮大佬,他的势力范围大致在如今的上海延安西路一带,经营着许多烟馆、赌档、妓院。这一带的商铺都要向他缴纳保护费,地痞流氓和小混混们都要拜他为“老头子”。在前些年拍的一部抗日电视剧《孤岛飞鹰》中,“烂脚柄根”也上镜了,他被塑造成了一个本领很大的抗日英雄。他有没有抗日,我从没听那儿的老人说起过,但历史上有过“烂脚柄根”这样一个厉害的黑道人物是千真万确的。

黄老爹年轻时由于头脑灵活,身手敏捷,也特别会办事,因此深得“烂脚柄根”青睐,把很多生意交给他打理,所以黄老爹当年混得风生水起,在黑道上也算一号人物。

李阿婆当年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她原先是百乐门舞厅里的舞女,因为长得美丽,很受客人追捧。当时上海滩上的很多公子少爷们,为了能一亲她的香泽,是不惜洒下大把银子的。李阿婆那时的风光真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可谓极尽风流。

李阿婆原来的丈夫也是个道上混的“白相人”,李阿婆到底为什么“从良”跟了他,无人知晓,但肯定不是“老大嫁作贾人妇”, 因为那时李阿婆远未到人老珠黄之时,不知那个“白相人”用什么手段拿下了李阿婆。

有一次,李阿婆的丈夫和黄老爹在赌场上对决,一番惊心动魄地较量后,那丈夫把钱物输了个精光,再无东西可抵,就把手臂压上了,结果还是输。黄老爹于是要砍他一条胳膊,他害怕了,就求着黄老爹让他用老婆来抵,希望能放他一码。黄老爹对李阿婆的美名早就有所耳闻,想想砍他一条胳膊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抱个美人归呢,于是就把李阿婆领回了家,从此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养育了好几个孩子,包括皎皎的爸爸。这儿的老住户都说黄老爹对李阿婆很好,从不打骂她,还给她钱花,李阿婆也很贤惠,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由于黄老爹干的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李阿婆整天为他提心吊胆,黄老爹几天不回家,她就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邻居们都说李阿婆那种牵挂是真心的,她已把黄老爹当做了自己生活的依靠,那个家就是她的一切。

解放初期,黄老爹遭遇了一次劫难,他在当时轰轰烈烈展开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当做黑帮分子抓了起来,按当时的形势来看是凶多吉少,八成要被枪毙。李阿婆不顾一切地带着孩子们奔走呼号,大家都觉得这是徒劳的,劝她赶紧找个人嫁了,也好让孩子们有个生计。可她坚决不答应,继续不停地奔走,大家除了同情,也只能摇头叹息了。

也是黄老爹命不该绝,居然真被放出来了,据说是政府调查后发现他在解放前与国民党特务斗争过,算是有立功表现,可以抵除一部分罪过,于是把他放出来,交由街道监督劳动。

原来解放前一年,黄老爹在“大世界”遭遇了另一帮“白相人”,领头的与他有仇,黄老爹由于落了单,遭到对方的暴揍,直到不再动弹,对方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扔进垃圾桶,扬长而去。李阿婆不见黄老爹回来,情知不好,就到他常去的地方寻找,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黄老爹,便跪着哭求别人帮着把黄老爹抬回家。黄老爹命硬,将养了一月后,缓了过来。黄老爹何许人,哪肯吃这般亏,于是招来了他的江湖兄弟准备报复。与黄老爹交好的这帮江湖兄弟都是孔武有力的铁匠和码头工人,共有一百多人,都是拜过把子的异姓兄弟,他们极讲义气,发誓不愿同年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日死,并仿效梁山好汉,号称号称“一百零八将”。眼见兄弟受辱,他们怎肯罢休?个个怒发冲冠,同仇敌忾,准备去找对方拼命。

国民党政府当时也真是腐败透顶,司法部门办事完全用钱说话,即使打死了人也可以花钱摆平 。为了事后可以脱身,弟兄们纷纷倾囊而出,筹集钱财,据说当时他们议事的八仙桌上银元和首饰堆得像小山一样。黄老爹看经费差不多了,就带着弟兄们实施行动,他们在街上堵住了那伙“白相人”,双方爆发了大规模械斗,死伤十几个人,黄老爹的那个仇人也在混战中被打死了。因为在警察局和法院里使了钱,又有青帮大佬“烂脚柄根”出面帮着说话,案情就得以转圜,而警察局里的警探有好些都是“烂脚柄根”的门徒,他们自然不敢不给老大面子,最后黄老爹他们果然没什么事,在警察局里呆了几天就回来了。

黄老爹的那个对头虽然也是以开赌场妓院为业的“白相人”,却偏偏还卷入了政治,他平日里带着帮会门徒帮助国民党特务侦缉抓捕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欠下了共产党很多血债,共产党对那伙人恨之入骨,本就在策划除掉这些国民党的鹰犬。那次街头斗殴事实上为共产党除了一害,也为黄老爹日后留下了一条生路。由于黄老爹的“一百零八将”兄弟里大多是工人,而那时工人身份本身就是一个政治保护符,再加他们有过打死国民党特务爪牙的行为,所以“一百零八将”没有被定性为黑社会组织,而被当做工人自卫团体,黄老爹与工人为伍,自然又被放了一码。由于当时上海公安局里的一些领导本身就是原来的地下党员,他们亲身经历了与国民党特务和那些流氓打手的残酷斗争,对黄老爹他们打死那个国民党特务的爪牙一事抱有好感,黄老爹最后能得到从轻发落,也许与这有关。

黄老爹为人虽然凶悍,却有一样好,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欺负左邻右舍,相反还经常帮助他们。谁家遇到麻烦或者受到黑社会欺压,都是黄老爹出面摆平的,大家对他多少有些感激。见黄老爹没被枪毙,还放了回来,邻居们知道没什么大事了,也就敢于替他说话了,于是纷纷到公安局替他说情,很快黄老爹就被解除监督劳动,安排进街道工厂当了一名工人,从此黄老爹就一直本本分分地靠劳动生活。

黄老爹和李阿婆一共养育了四个儿女,除了小女儿留在上海外,其余几个都去了外地,除了每年一次的那几天探亲外,他们平时极少回来,即使留在上海的那个小女儿,平日也几乎从不回家探望父母。

我和皎皎上的是同一所幼儿园,后来又上同一所小学,但从不见李阿婆和黄老爹去开家长会,每回都是皎皎的姑姑去参加的,姑姑就是他们家那个留在上海的小女儿。时间久了,我不由得感到奇怪,为这事问过皎皎,皎皎说他爸妈不准爷爷奶奶去参加他的家长会,把这件事委托给姑姑了,我问这是为什么,皎皎就低头不作声了。

皎皎爸爸妈妈每年都会回上海探亲,但他们好像只是为了看望皎皎,对李阿婆和黄老爹十分冷淡,几乎不和他们说话,探亲期间也很少待在家里,更不会帮李阿婆干些家务了。

有一年冬天,皎皎的爸爸妈妈又回来探亲了,和往常一样,他们还是很少待在家里。这天中午,皎皎的爸爸正在我家聊天,到饭点了,李阿婆让皎皎来我家叫他爸爸回去吃饭,他爸爸只说让皎皎先去,他一会儿再去,然后就拿了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见李阿婆端着一个“焐饭窠”(旧时江南一带常用的草编饭菜保温用具)来了,她把“焐饭窠”放在皎皎爸爸面前的茶几上,说了声:“快趁热吃吧,别凉了。”就默默地离开了,我那时虽然还是个孩子,看着李阿婆离去的背影,也感到了一丝凄凉,觉得她好可怜。皎皎的爸爸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完了饭。

由于当年弄堂里的邻居经常互相串门,所以对发生在我家的那一幕,他们经习以为常了,他们也知道其中原委,却也不便说话。有一次,还是在我家,看着刚吃完李阿婆送来的饭,正在听广播的皎皎爸爸,隔壁的“好婆”叹了口气对他说:“阿文啊,对你姆妈好点吧,你老爹瘫了这么多年,全靠你姆妈一个人服侍,她还要照顾皎皎,她自己也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啊。以前的事你就不要再怪他们了,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呀。他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们这些老邻居都看在眼里,我们都一直没把他们当坏人,你们几个儿女为什么就放不下呢?”皎皎爸爸听了默不作声。

在当年那个政治挂帅的岁月里,像黄老爹这种旧社会的“白相人”和李阿婆这样过去的舞女是属于被专政的对象,没被被抓起来劳改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但他们在社会上仍然遭受歧视,在当年的人们看来,他们代表了下贱和反动,是不可接近的人,他们的儿女也会因此蒙羞,处处抬不起头,事事低人一等。皎皎爸爸他们兄妹几个也为自己有这样的父母深感耻辱。那时的上学和工作都是要讲家庭成分的,黄老爹和李阿婆的儿女们理所当然地被剥夺了上大学的资格,更别提入党提干了,他们只能面对一个暗淡的人生。他们无法选择父母,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命运,无奈和绝望使他们将一腔怨恨洒向了自己的父母。皎皎的爸爸妈妈不准李阿婆参加家长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尽量不让别人知道皎皎有这样的爷爷奶奶,以免皎皎在学校里遭歧视。李阿婆知道是自己的身份让儿女们遭遇了厄运,她为此十分内疚,对儿女们的冷淡,她从不在人前抱怨,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她也无处倾诉,除了已经痴呆了的黄老爹和少不更事的皎皎和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李阿婆唯一的安慰也许就是皎皎了,虽然父母和叔叔姑姑们都很冷淡李阿婆,但皎皎却没有受他们的影响,他和奶奶特别亲,说话时也习惯性地把奶奶挂在嘴上,动不动就会说:“我奶奶教我的,我奶奶告诉我的……”。也许是因为李阿婆的遗传,皎皎很有文艺细胞,那时学校里有文艺小分队,在节日里要上台表演,皎皎因为长得好又会表演,被选进了小分队。他的舞蹈跳得特别好,无论什么高难度的动作,他一学就会,连指导老师都很惊奇,问他是谁教的,他总是骄傲地说:“是我奶奶教的!”

改开后,社会渐渐步入了正轨,李阿婆家也不再受歧视了,皎皎高中毕业后顺利考上了上海交大,后来又去美国,在硅谷当了一名工程师,生活得很好。皎皎的爸爸见儿子拥有了美好的生活,没有重蹈自己的覆辙,终于松了一口气。随着自己也逐渐步入老年,他对命运也有了新的认识,好像把一切都看开了,对父母的心结也慢慢被放下。退休后,皎皎的爸爸妈妈回到上海,陪伴在李阿婆身边,似乎是为了补偿过去对父母的亏欠,已经六十多岁的他显得特别孝顺,老邻居们都感叹李阿婆终于晚年得福了。

我后来去了外地,但和皎皎一直有联系,所以他家的情况我也一直都清楚。黄老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去世了,本来一直很矫健的李阿婆似乎被抽去了筋,从此变得呆呆的,整日寻寻觅觅地无所适从,没过几年也去世了。皎皎家里在苏州为他们买了一块墓地,把他们老两口葬在那里。他们一辈子没领过结婚证,也没有结婚照,却实实在在地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养儿育女,苦乐与共。他们一起渡过了生死劫难,又一起面对社会的歧视甚至是儿女的白眼,他们的感情,比他们那个年代许多明媒正娶,却吵闹打骂,互相算计着勉强维持的夫妻要好得多。

有一年清明,皎皎他们一家去苏州扫墓,皎皎约我顺便去见个面,期间,他和我说了许多两位老人的事。黄老爹去世后,李阿婆坚决不让下葬,硬是要把他的骨灰盒捧回家,放在她床头上。小辈们不同意,可李阿婆非要这样,怎么劝都不听,大家拧不过她,也只能由了她。她对儿女们说,她和黄老爹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夫妻,黄老爹把她赢回来就是要和她做一世夫妻的。所以他们两人是日不同行夜同寝,生不同日死同穴,必须等她死了才能葬在一个穴里。直到她临终前,才叮嘱儿女,要把她和黄老爹一起葬在苏州,因为黄老爹是苏州人,李阿婆要让他落叶归根,而她自己是一定要跟着黄老爹的。

那年从苏州回来后,我感慨了好久。本来是一桩黑帮争斗,夺人妻女的悲惨之事,却演绎出了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更有了一个温馨的结局。除了感叹世事难料,人生际遇无常外,不得不说,人性真是太复杂了,是世上任何智慧都难以预料揣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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