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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世界上的所有坐标

2014-11-28  本文已影响0人  苏花

到楼下的时候,小白照样蹲在门边嗷嗷叫,只是今天的眼神有点懊恼,有点怀疑,我走近一点,她低声嘟哝着,把身子弓起来,白毛蓬松着,今天是哪家给她洗的澡呢?我没再靠近,回头翻包找钥匙。

两遍都没找着,操,又没带。

只好按了对讲机。

“喂,请问找谁?”我妈的声音。

“我,开门”

哔……

我拉开铁闸上楼。

走六楼都喘气的人,真的没有未来。

铁门还不开,我踢了两脚,它还怪叫起来。

“你找谁啊?”我妈隔着铁门在喊。

“我啊,还不开门”

“你是谁啊?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懵。

”你女儿,是不是还没睡醒啊?快开门。”

门开了一条缝,我妈在缝里面打量我。

我把铁门拉开一半,让她看。

“我说你是睡了多久啊,老妈,眼睛都昏花成啥样了?”

“你说你是我女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对这种脾气的我来说,这已经是接近8分的问题了。

“苏眉,苏远泽的苏,眉头的眉,你喜欢吃的那种傻逼鱼!没事吧你,烦死人了。”

“你也认识苏远泽?”

“那是我爸啊,操,妈你说你想玩什么啊,我真的没那心情……”

我妈盯着我看,眼神跟盯梢超市收银员清空购物车的麻利劲儿一样,兴致勃勃。

“没错啊,我老公是苏远泽,我女儿也叫苏玫。但不是眉头的眉,是玫瑰的玫,而且不是你的样子,我做妈的难道会骗你吗?小姑娘,你是不是苏玫的朋友呀,那鬼灵精最喜欢玩这些把戏了,也不看看她妈是什么水平。”说着她都傻兮兮地笑起来。

妈妈说女儿鬼灵精,原来感觉是这样的。

我没听过,我不是鬼灵精。

但这的确是我家啊。

“你能让我先进来吗?这里我住了23年,你问我什么都知道,我是苏眉啊,是害你挨了好多刀剖腹产的讨债鬼苏眉啊!你天天说来害你的苏眉啊!”

她没再拦着门,走回房间门口,喊了几句“老苏”,

我爸肯定又睡着了,戴着眼镜,摸着手机,虾米循环播着“苦瓜”跟“夕阳无限好”。

家里的东西没变,就是位置有些别扭。昨天丢茶几上的《危险的大笑》,放吧台上了,跟《突然想起一阵敲门声》《幻影书》《床笫之间》挤在一块儿了,有些憋屈。

带着柔顺剂还有皮肉香味加上饼干碎的毯子哪里去了呢?它不瘫倒在椅子上了,凌晨的时候还搂着听了几首Sleep Dealer,差点眯过去了。

扔长椅上的袜子也不见了,两个彩条的,一个香蕉的。

没封口的苏打饼躺进保鲜袋里面了,这不是我干的。

窝在音箱旁边的几个帆布袋被挂起来了,像绞架上的腊肉,谁他妈又动我包了。

但是,老妈泡脚的大木桶还在那旮旯,老爸看的DVD还在饭桌,昨天脱下的羽绒背心还在沙发,老佛爷的药箱还呆在茶几,吧台上那头封尘的大象还是那么猥琐,酒柜里还是塞满了不会有人喝的XO。还有一直喊老妈收起来,一直忘记的铁壶,众多老花镜中的某一副,吃剩半个还张着口的蜜柚,都还在它们昨天的位置上。

我摸了摸饭桌,上面的划痕有些咯手。

睡眼惺忪的老苏从房间走出来,熟悉的咳嗽声缓和了此刻的冷场。睡皱了的红蓝格子衬衫,为了显示年轻买的Evisu涂鸦牛仔裤,伪装的时髦老花镜,黑色拖鞋。头发又差不多该染了。

看到我的瞬间,他摆出了那副乐呵呵的表情,还没说话就干笑起来。事情愈发不对劲了。他只有看见客人才会是这副表情。

“你好啊,你是苏玫的朋友吗?哈哈哈,她又拿朋友来恶作剧了啊,真对不住啊,这孩子就是这样,岁数也不小了,老爱玩。”

“老爸啊,你们别跟我玩了。我是你女儿啊,妇幼医院出生的,顺产六个小时生不出来只能临时改剖腹,10月26号凌晨两点出来的,七斤二两重,比我认识的所有人出生的时候都重,小时候那张裹浴巾的照片还放大过塑了,就在老妈床头柜子的第一格,你说这有可能有假吗?”

“玫玫告诉了你这么多吗?都对上号了,只是她不是10月份生的,是2月份生的,还有,她出生肚脐眼就有个硬币大的胎痣,你不会也有吧,哈哈。”

“我……”胎痣去年不是割了吗,妈的,还是你们强迫我去割的啊,怕我生黑色素瘤死掉,挨了刀子还住了院。还有,玫玫这个称呼恶心坏了。

我翻起了包,身份证的居住地址总没错吧,离奇的是,身份证怎么都找不着了。肯定又落在公司不知哪叠表格里面了,找得背脊都冒汗了,只翻出来个手机。

手机也成。

我点开微信,给他看他发给我的微信,还有老妈每天发来的养生链接。他更乐了,摸出他的手机,还是那台手机套已经残旧的三星的S3啊,以及那个老土的自带主题。他点开自己的微信头像,是条柴犬。

我往那个通讯录里标注“老头”,头像是《H3M》专辑封面武士头陈奕迅的人发了个“?”没有回复。老苏的手机也没有反应。

我所有朋友老苏都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老苏。

我也想给自己发个“?”。

“这样吧,我告诉你更多破事儿,我房间的东西,别人没来过家里根本不会知道放什么位置的,好吗?

“也行,你请说吧。”

“房间书柜放不下我的书,都堆到床上跟书桌上面去了,还用了三个旅行箱,在书桌底下,两只黑色,一只紫色的。旁边堆着我的鞋,靴子、帆布鞋、皮鞋,都是黑色的。后面是衣柜,放着很多你们不会穿又舍不得扔的衣服、床单、椅子垫,全用来长霉味了。门边有个大储存柜,杂七杂八的干货全塞在里面,每个月都清理出一大坨蟑螂粪。床不用来睡了,爷爷死后

,我去跟老佛爷睡了,床上不是书就是衣服。我的鼓放在床尾,晚上偷偷打哑鼓练习,遇着起夜拉尿的你,每次都吵,你用粗口问候我妈,我问候你妈(老佛爷),然后摔门,几天不理睬。这些有没有说错,你说。”

“其他东西是说得差不多准,但那套鼓现在是在我房间,我在学着打,而且,玫玫绝不会跟我这样吵,还是为了鼓的事。”

“什么鬼?你在学鼓?”

“很出奇吗?玫玫打得这么好,我这个做老爸的,也觉得老帅了,学两下子绝对不输小年轻啊。玫玫每天都教我打一小段,基本节奏都能练上手了,她把鼓都搬到我房间了,监督我每天练呢。”

我有些短路了。

我连碰都不让老苏碰一下的鼓,现在在他的房间。

他说他在练习。

60岁的老苏说每天跟着节拍器打节奏。

不是跟我吼要把鼓扔下六楼。

不是变着法子说我害得他神经衰弱,睡不着觉。

不是阴阳怪气地藏起我的谱子,指责我在书柜藏威士忌。

不是说我工作没前途把家里当旅店。

不是嘀咕我做妓女都没人嫖。

不是贴错门神一样除了怄气无言以对。

老苏说起“玫玫”的表情,我只在照片里看过,老苏拍照的时候总能这样笑。对着人不行。起码对着我不行。

“还陪你练习?你不是怕吵吗?不是睡不好觉吗?不是没停过长口腔溃疡,天天吃饭憋着嘴抽气骂人么。”

“怎么会吵呢,鼓点太好听了。我这手脚,迟钝得够呛,玫玫就把踩擦、运鼓、基本节奏、地鼓节拍一个个分解开来教,她打20遍,我打20遍,翻页,再来。想起小时候我教她学小提琴,也是这样,没完没了地拉弓练习,她就是脾气好啊,不像我。失眠的病也早好了,玫玫给我录了些雨声海浪声,比吃药都管用,加上练习也累,十分钟不到就要打呼。”

脾气好?我苦笑了下。

点头附和的苏太,也在笑。那不是假笑,是我给她说找到工作,不用她养的时候,她的笑容。

“老鬼(前男友)借了你们6万块,我们谈了5年,快结婚的时候他借了钱就跑了,你叨叨念念了两年,就差没举着菜刀逼我去他老家追债了。“

我妈表情没变,也没发出那嫌弃的啧啧声。

“玫玫早把那钱自己还上了,这孩子。我们没想过那钱的事,反而是她老是叨念着,拼命攒钱,没日没夜地加班,做广告真是太辛苦了,不过她坚持,我们也不多说什么了。这么忙,她还是抽空变着法子陪我和老苏、老佛爷,你看,这个钟点还在公司加班呢,,也不知道吃饭了没,真让人心疼呐。”

跟我爸妈长着一个摸样的这俩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看着我。

嗔笑地说着她。

我没有重复我演过无数次的序幕,脾气在此刻没有任何作用。

这个她不是我,他妈的是个道德模范。

我只想躲进房间,一头扎进那堆衣服里面。

“我可以到房间看看吗?”我把声音调到友好等级。

“哦,也行,就是有点乱,请别见怪啊。”我妈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后面跟着我。

房间还是一样的房间。

但已经不是我的了。

垒起来的衣服堆被一件件分拆叠好投进压缩袋,抽了真空,跟咸鱼一样。我不想扎进咸鱼里面。

书都用大张的防尘布盖起来了,鞋子全进了套里面,藤椅上散落的裙子裤子挂进了衣柜,皮带们不见了踪影;退休耳机们被锁进透明的储蓄箱,陪葬的还有散落的书签、袖口纽扣、收据、便条纸、不知何时拿了别人的拨片、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是猜的,因为它们都不见了。没有生存的痕迹。

这房间是道德模范的房间。

是被套住的房间。

我的鼓也不在这儿了。

我关了灯,退出房间,哦,幸好灯还在。

经过厕所的时候,我瞥了一下那只马桶。

那只舒服的马桶,昨天还坐那看了俩小时焚舟纪,吃了肉松卷,眯着眼挨完了409的POI,现在感觉一切也是道德模范的了。

回到大厅,不见了老苏。我妈说让我试试她煲的汤,玫玫最喜欢喝了,舀了一大碗出来。番茄红萝卜煲猪骨,喝了二十几年,第一缕烟飘过来就知道是这个味道了,其实也没那么好喝了。汤有点烫,我放桌上了。我妈又舀了一碗,往房间去了。扭开房门的时候,有断断续续的军鼓声传出来,忍不住探头看,只看到老苏的后脑勺,稀疏灰白的头发,还有保持着节奏挥动的手臂。老苏基本功还真练得不错。

有这样的父母,好像是挺好的。

他们有这样的女儿,好像也挺好的。

我有点羡慕她。

恶心的玫玫。

我打了声招呼,我妈端着空碗走过来。

“抱歉,伯母,我是苏玫的朋友,玩笑开得有点大了,苏玫让我给你们带两张蔡琴演唱会的票,你先收下啊,我也差不多该走了,谢谢你的汤。”

我捧起汤碗,喝了几口,有点酸,番茄放多了。但好像只有这汤,是真的吧。

把包里的演唱会票递到我妈手里,她连声道谢。

我快步出门,下楼。

当然,演唱会票也是真的。

下楼的时候,小白也不见了。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晃悠了两条街就钻进了地铁。

坐了五个站,还是六个站的时候,有个女人突然叫住了我,我在发着呆。

”苏湄,苏湄!喂,想什么呢,下班了吗?去哪里玩啊?”

我有点恍惚,这女人是谁?

“上班上傻了?你的身份证,昨天丢我家里了,还不知道,今天打电话给你又不通,真烦啊。呐,快拿着,别丢三落四的。”

她递了张身份证给我。

姓名:苏湄

性别:女

民族:汉

出生:1989年10月26日

住址:XX市XX区XX路XX号XXX房

照片是我的。

我把身份证放进包里。

掏出手机。

“诶,你发个微信给我,快~”

“发什么神经啊,面对面还发什么鬼?”

“来嘛,发个猥琐表情过来”

滴滴滴——滴

新的微信

昵称是“芭芭拉BB”的人给我发了个推胸罩表情。

这一刻微信里面的人和聊天记录,我都没见过。

那原来的他们呢?

我盖上手机,搂着她手臂问,“诶,你啊,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啊,今天一旧同学发微信说我变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她,快说说,都快郁闷死了,来,我请你吃饭吧……”

11月28日21:32开始,苏眉失去了世界上的所有坐标。

我跟这个陌生的女人,开始聊苏湄。

For  here ,

Am I sitting in a tin can ,

Far  above the world, 

 Planet Earth is blue ,

 And there's nothing I can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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