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写日记,一不小心就积攒了好几本,后来就丢了或者卖废纸了。但记得写过一句话:我绝不会在报复的刺激中寻找对生活的满足。当年十几岁的小孩,怎么会有这么深刻的领悟?
其实不是丢了或者卖废纸了,是在那年的春天把记忆烧了个彻底,好几本日记以及其他令人伤心的东西,是的,能够烧开一壶水,或者煎一盘葱花炒蛋。
几十年前,我在小县城城南几公里的一所学校读书,学校傍在山脚下,学校很破也很穷,我们的校舍是在废弃的工厂车间,车间很大,长百拾米,宽十几米。车间改成了教室或者办公室,两边分列,当中是一条黑暗而漫长的甬道,常常在甬道的尽头听到“我祈祷……天涯啊路漫漫”,男孩子的歌声,象蛤蟆的叫春。
我父亲在那个冬天来看我,那天的阳光很好,父亲穿了一身厚厚的棉袄,他在教室当我一屋子同学的面,毫无拘束地裹了一铜锅子旱烟,拿火柴点燃,吞云吐雾把那个下午弄得仙境一样的缭绕,父亲的眼神望着窗外来回走动的穿滑雪衫深筒靴的女孩儿,说,放假回去,和你表妹把婚订了!
那是不容置疑的囗气,父亲给我带了一包玉米面煎饼和几块芥菜疙瘩咸菜,冬天活儿不多,父亲是来学校犒劳我的,我是他引以为荣、不学无术的儿子。
人生和表妹绑在一起,这玩意儿要多粘缠有多粘缠,表妹是啥?表妹是炉火与锅灶,是庄稼与锄头,是熟稔与忘却。或者还是苞米粥与烤地瓜,是经常一起纠缠的亲近,是无法越过的血脉!表妹,无关好看与丑陋,表妹可以,娶她?电闪雷鸣,乌云密布,这玩意儿,做梦都会惊醒!
在那个冬天,在去食堂的路上,我遇到了戴眼镜一脸雀斑的小师妹,个子很矮却很苗条,她问我在哪儿能买到饭票儿,我说,跟我走,能买到饭票!我领她去个儿矮膘肥的李会计那儿,李会计的抽屉里,满满的饭票儿。
于是就和长雀斑的小师妹经常一起吹吹牛,我以为自己恋爱了,我觉得小师妹脸上稀疏的雀斑比老家表妹鞓红的腮蛋儿好看。我会经常帮助小师妹儿,她在我隔壁的教室,低我一级,我会经常帮她抄抄作业,或者去油印室偷考卷儿。我甚至于把周末拣废品得来的十五元钱,去城里商店买一双人造革皮鞋,用自来水冲洗的铮亮,跑去与她在小树林约会……
寒假骑老金鹿回我老家的土屋,我在灰暗的房间寻到母亲的眼晴,母亲满目浑浊的看了我一眼,又看看窗外的牲口,母亲说,你表叔又给咱家送了一车干草,看咱家的牛犊儿,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表叔是表妹的亲爹。我和母亲说,我在城里寻了个女孩儿,虽然不能送咱家干草,但我觉得称心。
母亲说,谁知道呢?
父亲还是领我去了表叔家一趟,表叔请我们爷俩吃饭,表妹炒了满满一桌菜,还做了拿手的鸡蛋松,松脆甜软,很好吃。我和表妹谁都没主动搭话儿,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条纹棉祆,俩袖管儿扎了蓝色的套袖,我觉得表妹就是表妹,无关漂亮与否。
父亲和表叔推杯换盏,我在朦胧中听父亲说了一句,赶春上再说吧!表叔椤了椤,仰脖儿把一口酒吞下去!
第二年的春天,小师妹给我写了封长信,字儿写得极其娟秀,文字很美,散文一样!但内容的含蓄掩盖不了离去的卓绝,我们如同泡影儿,玩完了!小师妹家境极好,爸爸是乡镇中心小学的校长,妈妈是学校的教师,全家吃商品粮,那些年城乡的差别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反复读过小师妹飘满云烟的虚假,独自坐在炉火前思考了半晌,我觉得我该好好用功学点知识,我为自己的过去所有的虚度而感觉羞愧,我开始烧过去一切记忆的碎片,一张一张的信和日记,炉火映红了我的脸以及泪水……
但我在全部烧掉的文字中,独独记下了这句话:“我绝不会在报复的刺激中寻找对生活的满足”。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