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老树咖啡馆（3）山雨欲来
三、山雨欲来
同村“鼻涕塌”、“爱哭鬼”们坐在课桌上，晃荡下垂的腿构成了1967年邱振鑫全部的记忆。
一夜之间，广播声震撼汹涌， “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也淹没每个人的理智。
它轰天动地叫嚣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地嘶叫。
往日寂寥的滨海大街上忽然人山人海，每天都有游行的队伍来来往往。越来越多的人，手臂上戴上了红袖章，胸前戴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手上举起了毛主席的红语录；越来越多的人，走到大街上梦魇似的喊叫和歌唱，他们喊着革命的口号，唱着革命的歌曲；越来越多的大字报，红红绿绿层层叠叠让墙壁越来越厚，风吹过时墙壁发出了哗哗的响声。
有人头上被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有人胸前被挂上了大木牌，还有人敲着破锅破碗高喊着打倒某某的口号走过……
邱振鑫走进教室，平常低眉低眼的同学此刻竟胆大包天坐在桌子上闲聊。邱振鑫斜眼空空落落的讲台，教学用具杂乱无章堆放桌上，落满灰尘。
他预感到他们的集体狂欢已然到来。学校不用上课了，昔日学生“鼻涕塌”们忽然之间身份倒挂，以前被老师打手心的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主宰老师命运的主人，要老师干嘛就干嘛。
广播中轮番轰炸着各所学校大革命进展情况，热烈而喧嚣。大字报如雨后春笋爬满墙壁，从城市向农村扩展，有淹没全国之势。昨天还在三尺讲台侃侃而谈、播撒知识种子的老师，今日却跪在批斗台的一角，接受群众的批斗。
邱振鑫受形势鼓舞，行动一点也不滞后。铺纸。研磨。提笔。饱蘸墨汁的毛笔走过红纸，留下一连串稚嫩的大字。他抹一把额头的汗水，轻轻吹着未干的墨汁，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
他等不及标语干透，趁着月色朦胧乡村寂静，提着浆糊来到邱家村小学，把红纸贴上墙。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七个大字在黑暗中闪着鬼魅的光，他不知道这一暗流涌动的深渊会刮起怎样的漩涡，会卷走哪些人？
次日，宣传栏前拥挤着不少人，纷纷揣测是谁贴出第一条标语?
邱振鑫夹在人群中按奈住心中的激动，他从一张张兴奋的脸上读到了满足。校长根据笔迹查到邱振鑫。他激动地把革命小将邱振鑫请到办公室。
“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文化革命齐造反，革命路上当闯将。”校长向邱振鑫伸出了手，像对待革命同志一样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握手。
邱振鑫受宠若惊，小手紧紧握住校长的手，随即致以革命的崇高敬礼：“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邱振鑫突然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红卫兵。这真是个光荣的称号，并且很快带来了福利：戴着红袖套坐车不要钱，可以去北京看望毛主席。比他高的孩子都串联去了。他好几次想加入串联的队伍，结果却被邱祥瑞严厉地制止了。
校长如果知道这场革命的风暴很快卷到自己头上，绝对不会鼓励孩子们轰轰动动地闹下去。这场跨越十年的风暴卷得人们看不清四周的状况，卷得生产建设停滞，学校停课，工厂停工。
革命小将邱振鑫同志在台上慷慨陈词，历数批斗者的罪状。每说完一句，就振臂一挥：“打到一切牛鬼蛇神！”台下拥挤的人海，像海面刮起一阵飓风，排山倒海的声音令台上的“牛鬼蛇神”战栗。有几个孩子甚至解开裤裆，尿液如水枪般射向老师，可怜的老师在一阵齐发的尿液中睁不开眼睛，肉体的折磨可以忍受，精神的折磨却令人崩溃，这些曾经最热爱的学生，怎么会疯狂成这样，这世道怎么啦？然而被革命激情冲昏了头脑的小将们这还不过瘾，不知是谁从粪坑里提来一桶粪，劈头盖脸的从老师的头上浇下。
啊——恐怖的叫声划破夜空，浑身是粪的老师从批斗台上跳下来，他宁愿一死也不受如此侮辱。
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哄笑。他们为什么会笑？因为生活实在太乏味了，一点小意外会让人欣喜若狂。他们从别人的苦难中完成自我生活优越的窃喜；从贬低、捉弄别人得到嘴上的过瘾；以一个人的心底淌血完成群体的狂欢。
斗争并未就此结束。“抓住他，抓住他——”小将们大声叫喊。可怜的老师像一个粪球，不，此刻，他就是一个粪球！被狂欢的人群踢回了批斗台，等待他的是新一轮更残酷的折磨……
五十年后，每当邱振鑫回想到这一幕，仍是十分愧疚，如果老师还活着，他真想当着老师的面鞠躬谢罪。
然而，1967年的天空，天地被厚厚的乌云笼罩。
砰——
啪——
砸，砸，砸！
天地间陡然一团墨黑，就像茫茫大海中窜出一只大章鱼，吐出一团团墨汁，将整个大海搅得一片昏黑。狂风就在这翻江倒海的昏暗中咆哮着扑过来……
批林批孔，到处都在“破四旧”，捣毁，砸碎，昔日高高在上的牌位变成踩在脚下的碎泥。文物、老字画、古物，统统一个不留。
“作孽啊！”有些老人偷偷将祖宗留下的东西藏起来，但被搜出来是变本加厉的打砸，连带藏的人也要受批斗。
在批斗的暴风雨中，邱振鑫搬进了滨海寺居住。
这座偏居一隅的千年古刹，亦逃不出革命的宿命。打砸声伴着雷声响彻滨海寺。轰隆隆！雷声在山谷里回荡，余波未逝，又一声炸响！就像千万头猛虎一头接一头地掉进陷阱里，在陷阱里疯狂而绝望地吼着跳着，妄图从陷阱里逃出去。就在这隆隆的雷声中，大雨倾盆而下。惊雷将银河的堤坝炸开了一道道缺口，汹涌的河水冲出缺口，像千千万万条大瀑布一样向山谷里倾泻而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