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散记之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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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行程的最后一天,我又去了张爸张妈家。他们今年整九十岁,眼见着耳朵聋了,行动迟缓了,张爸心爱的麻将也很少打了。
前几天他们去了我家,走的时候,他们说让我走之前再送回去给他们看看。我就自己把自己送过来了。
哥哥姐姐们听说我要去,也都说回去,姐夫开的车,大哥大嫂买了菜同座。
下车的时候,张爸张妈都在门口等着。看见我们下了车,满是皱纹的脸上溢出笑容来。
“来啦。”张爸说。
张妈挨着我走,说:“明天走啊?”
我点点头。
“鸡汤炖好了,我一大早就把姐姐叫回来炖了汤,现在喝真正好。”
张爸只是偶尔看我一眼,他看我一眼我就有点内疚,因为孩子上学,没有一家子一起回来。
还没坐下来,张妈拉着姐姐给我盛了鸡汤和鸡腿,我推辞不了,喝了点汤。
喝汤的时候,大家都坐在桌边。张爸的茶杯放在桌上,双手叠在杯盖上,凝着神。姐姐轻声说,等会,你们也去看看三佬(三叔),怕是你下次回来就见不着了。
三佬三天前白天干活和往常一样,晚上也一样吃喝睡觉,夜里起床时倒下送去医院,诊断脑溢血,抢救后一直是昏迷状态。
张爸说,他才八十三。姐姐看了张爸一眼,在背后说,三佬开始去医院还知道疼的,后来一直这样就拉回来,老爸平时不怎么去他家,这一回来就在那里呆坐着。这是说你们要回来,他才回家来。
大家一起去三佬家,我搀着张爸走在后边。三佬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在家,我们一去,屋子就挤得站不下。
张爸往前挤,我就跟着过去了。三佬斜躺在躺椅上,黑色的脸上透着黄白,闭着眼,插着氧气,氧气瓶里咕噜咕噜冒着泡。
三婶在一旁握着三佬的手,跟我们说三佬生病的前后。张爸走到了三佬的另一边,有人腾出板凳来,我扶着他坐了,他看我一眼,我也挨着他坐了。
有人端水进来有人大声招呼,三婶时而哭泣时而和人说话。张爸只是握着三佬的另一只手,久久凝视着他的脸,满眼的凄楚。
张爸弟兄四人还有一个小姑,几个人感情很好。唯独三婶不喜欢和大家庭往来,三佬无形中也和兄弟们疏远了。除了三佬,张爸和二佬小佬都喜欢打麻将。经常弟兄们一起出去玩牌,一起吃饭。孩子们回来了也喊着一起吃饭,三佬连同他的孩子们从未参与。
他大概很多年没有这样近距离对着他的三弟,没有拉过他的手。
张爸把三佬的手轻轻放下,在我们的簇拥下回了家。小佬和小婶也走来说话,说三佬在医院也是这样,估计不要紧。
张爸没说话。
我们几个人在门口站着说闲话。门口有桂花树桔子树,还有枣子树桃子树。桔子树已经铲掉了不少,大哥在空处栽了花。
坎下是菜园,如今也给别人种了,自家留了一点点,都是大嫂和大姐抽空回来照顾他们并打理的。
几年前,都是张爸打理菜园和果树。春天的豌豆枇杷,夏天的桃子豆子,秋天的枣子豆角,冬天的桔子芹菜,总是往我们各家挑着送去。还捎带上米和油。
我折回身拿水,张妈在厨房进进出出,碰着就问你饿了吧?鸡汤还有呢。
张爸坐在房间的椅子里打瞌睡。
一会儿,他又抱着水杯出来了,站在我身边,说菜园里还有一点豌豆,问我要不要吃,比买的好,能带走吗?
我摇摇头。
以前我们爱吃嫩豌豆、南瓜头,一回家,他就拿篮子出去找菜,找瓜果。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佬一起坐了。大家又说起二佬,要是他在,一定会坐一起吃饭的。张爸只是缓慢地吃着饭喝着酒。
去年,也是这样的午饭后,几个人一起玩麻将,二佬在麻将桌上走的。
推杯换盏之际,张爸夹起一个鲫鱼尾巴,半条鲫鱼就被拎起来了,滴着汤水,越过餐盘就往我这边送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把碗伸过去,准备接下来。
姐姐嫌恶地挡住:“老爸,你真是的,谁现在还夹菜,就是我也不愿意接你的菜呀。”
我把碗伸到姐姐的胳臂下,张爸把鱼放进我碗里,带着一点笑容,瞥了女儿一眼,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鱼还没有吃完,门外闯进一个男人来,在门内摇摇晃晃地站住,双肩下垂,人好像也要软下去一样。
他嗓子里嘶吼了一声:“大伯,大伯!我爸走了。”
是三佬的儿子。我们刷地放下碗,站了起来,张爸坐那里,手里擎着酒杯抖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门口的侄儿。
堂哥逆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带着哭腔喊着:“大伯,我爸走了,就在刚才!”
他踉踉跄跄跑出去了,哥哥姐姐赶紧往那边跑,我依旧在后边搀着张爸,这次走得有点急,几乎他带着我走,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再去迥然不同。我们刚到院门响起了鞭炮声,三佬家的儿女齐刷刷地跪下了,三婶在里面大放悲声,嗓子已经哑了。
哥哥姐姐进去磕了头就出来和堂兄们商谈办后事去了。张爸又往前移,我把他送到三佬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反身也跪下磕了头。
张爸坐在他弟弟旁边,嘴唇抖动着,在上午他还能凝视着他的脸。现在三佬的脸上搭了帕子,穿着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衣服似乎都长了点,只看见手里捏着帕子。
张爸伸手,摸摸弟弟的手,替他把衣襟牵了牵。外面又响起震耳欲聋鞭炮声,三佬家的男人们迎了出去,女人们哭着也迎到门口。
有人进来,三婶又哭,有人劝着。张爸坐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的弟弟。他两边眉角有几根白白的长眉毛,顺着眼角垂着,偶尔抖动一下。
张爸在那坐了很久,别人进进出出,别人端茶倒水,他都没理,只是坐着凝视着。
那是他的弟弟。
我订的隔日机票,晚上这边人多,姐夫也准备一起回城。
张爸和我们一起走出来,看着姐夫收拾东西。张妈说,多歇一天都不行,机票订好了,家里也要人。
张爸站我们身后看着,走着,我们上车拐弯了,他还在那里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