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曾祖父振清公
六爷爷在群里号召家里人写一写家风、家训的事。过年了,我把老爸写的文章转发到简书里来,听爸爸妈妈讲过去的故事。下面为爸爸写的原文:
老爷爷振清公去世已经三十六年了,但有时候我还在梦中梦见他,魁梧的身材,穿着一身灰色的袍子,头戴瓜皮帽,身背粪筐,手柱着一把半边的铁锨,紫铜色的脸膛上布满老人斑,他微笑着望着我,眼晴里透出慈祥的光芒。
老爷爷是一个勤劳的人。1969年,当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70多岁了。从我记事起,他好像就为生产队看场(生产队里打谷场)。夏天的晚上,每当院子外胡同中一片光亮闪烁而来时,我娘就说,你老爷爷看场下班了。那片光亮是他回家时打着的灯笼,离老远就能看到。
印象中,他总是背着一只粪筐,那只半边儿的铁锨也是他特别加工的,由于铁锨头是半边儿,使用起来很轻省,他单手持锨就可以拾粪,这两样工具是他一生勤劳的见证。
解放前,他曾走南闯北四处“扛活”,也就是现在说的打工,打工的过程就是吃苦遭难的过程。那个年代的交通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方便,无论去多远都是靠步行。记得他给我讲过这样一个事,有一年他和自家院里一位爷爷去东北打工,路途中,一天晚上,下着大雪刮着北风,到了一个小村庄,有一个高门楼的院子,应该是有钱的人家,他们去投宿,敲半天门,财主不给开。他们冻的要命,另一位爷爷就说:“不开门,就在他门洞里烤火。”于是,他两人找来柴禾就在大门洞里烤起火来,火光引来了财主,大概怕烧坏自家的大门,财主终于开了门,让他们在柴草屋里睡了一宿。
还有一次,他也是和他人结伴外出打工,很不幸没有挣到钱,回到邯郸时己是身无分文,肚子饿得咕咕叫,回家的路还有二、三百里。两个人找了家饭馆,也不点菜,就坐在那里喝水,一直到过了饭点,饭馆没了客人,老板就问,二位怎么光喝水不点菜呢?老爷爷说:老板,实话说吧,我们外出打工没挣到钱,现在身上的钱己经花光。老板见他们可怜说:这里还有点剩饭,你们如果不嫌,就去吃吧。于是他们吃了这家饭馆老板提供的“剩饭”,才一口气走回了家。
老爷爷也去过四川打工,这是他与别人聊天时说起的。他说四川有的地方管叔不叫叔,叫爸,三爸、四爸,听的人都哄堂大笑。他说他曾给一家姓刘的大地主“扛过活”(据说是大地主刘文彩家,无考证。)干了一年结帐回家,帐房先生说:从四川到山东路途遥远,带钱不安全,我先支给你一部分,剩余的你回家路上到山东某地某处凭条领取。老爷爷不放心,说到那里,人家不给咋办?帐房先生一拍胸脯说:那你回来找我,我给你双份工钱。老爷爷果然在那里取到了工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山东到四川三干多里路途,山高路远,老爷爷是怎样去的呢?小时候没想过,也没问过他,现在想起来,是养家糊口的压力,才迫使他离家千里,他吃的苦何止万千啊。
老爷爷是一个俭朴的人。很少见穿新衣服,那件灰色的袍子从我记事起他一直穿到老。是没有钱吗,他去世时在信用社里有几百元的存款,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款项,当然这也是他省吃俭用一辈子节省下来的。记得有一次,他让我替他背着几只鸡跟着他到集市上卖,卖完之后,他领我去吃油条,一会儿,几根油条吃完了,他又去买,又吃完了,又去买,一共买了三次,我才吃饱。回家给娘说了后,我娘笑着说:“这是你老爷爷会过日子,怕买多了你们吃不了。”现在想来,那天如果我没有跟他去,他可能会回家吃饭。
老爷爷常给我讲起当年他给师家当长工赶马车的故事。师家出门会客要坐马车,老爷爷总要穿得干干净净赶马车送主人去赴宴。每一次,对方主人总要赏他一盒洋烟,老爷爷不舍得抽,总是仔细放好,等到师家来了客人,再差他去买招待烟时,他便假装去买,把自己收藏的香烟拿来充当,通过这样换成现钱贴补家用。
老爷爷是一个慕求高义之人。他尊敬读书人,向往知识。在前元坊地主师家当长工时,与师家聘请的私塾先生陈英很熟,晚上没事的时候,他常到这位私塾先生屋里聊天,遇到一些不明白的事,就向这位先生请教。这位私塾先生也很喜欢他,教他认识不少字,耳濡目染地受到这位读书人的影响。他曾指着满书柜的藏书问先生:“这么多书你都能背下来吗?”先生告诉他:“这些书不用都背下来,只要拿起一本念下来,明白书里说的道理就行了。”先生的回答进一步加深了老爷爷“读书是为了明理”的认识。
这位私塾先生有一只眼患有眼疾,人称“瞽子陈英”。每当老爷爷说出“瞽子陈英”四个字时总是提高声音。他说,瞽子陈英先生在师家的地位很高,每逢师家摆酒宴他都被推坐上席。话语间流露出老爷爷很是羡慕和崇尚有文化的读书人。老爷爷说这位老师很严厉,学生犯错要用戒尺打手,打戒尺有讲究,一张桌子上有两个孔,孔里穿着一条皮带,打的时候,把学生的手放上去,手心朝上,老师在桌下一踩皮带,手就固定住了,想抽出来不可能,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还要写字、吃饭。且只打手心,不打手背。老爷爷常给我说:现在你们读书再也不用担心被老师打戒尺了,但也不能贪玩,学了本事是自己的。
他还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师家公子一次外出他遇到两位游方的秀才,他便上前询问其“贵姓”,一秀才回答:“草字头,三点水,撅着尾巴,张着嘴。”他猜不出,又问另一位,那位说:“一点一横长,梯子顶着梁,大口张着嘴,小口里面藏。”他也猜不出,回去请教老师,老爷爷以崇敬的口吻说:“老师一下子就猜中了,说一个姓范,一个姓高。”这个有趣的故事,到底是师家公子遇到的真事,还是传说故事,当时我并没有考证,只是听着很有意思。
老爷爷认识不少字,记得在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正在街上玩耍,老爷爷走过来,放下粪筐,柱着铁锨说:“我考考你。”于是他把铁锨倒过来,用铁锨把儿在地上画了一道,问我:“念什么?”我回答:“念一”。他又接着画一道,我说:“念二”,我心想这太容易了吧。谁知他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出了“毛主席”三个字,我自然认得,老爷爷也高兴得直夸我。现在想起来,“毛主席”这三个字应该是建国后他学习的。
老爷爷还说他参加过师兰湘(当地一位有名的乡绅,也是一位大财主)的民团,史料记载民国七年即公元一九一八年,因山东一带匪患严重,山东督军饬令各县建立民团,民团存在至民国十九年。他说:“师兰湘是城北民团团长骑着马挎着枪,我们排队跟在后面。”说着说着,他把柱着的铁锨扛在肩上,宛如扛着一支钢枪,甩起胳膊、迈开腿,挺直身板向前走,嘴里竞唱起歌来。可惜我己经记不清楚他所唱的歌词了,大概是保乡安民的意思吧,他的这个动作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我想那可能是他人生中一段美好的时光,也可能是他为自己曾尽到保境安民的义务而感到光荣。
老爷爷故居前是一片沙土岗,夏日的傍晚,微风吹来,十分凉爽。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聚在这里啦呱,我和宁哥常去听,印象中代琪爷总是讲《封神演义》、《西游记》的神话故事。老爷爷讲的是“五代名将李存孝王彦章”的故事。记得有一次,他竞唱了起来,我疑心这是戏曲中唱段,只记得歌词中有“修桥补路”四个字。现在知道,修桥补路是古代社会推崇的善举,而下一句就是敬老怜贫。我对老爷爷的一生了解不多,不敢说他是否真正做到这些,但歌为心声,至少我认为他是慕求高义之人。
老爷爷疼爱下一代。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有一次,他把我领到家,打开房门,从梁头挂着一只竹篮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露出一块块金黄色的点心。他递给我一块说:“吃吧,小儿”。他微笑着坐在旁边看着我一块块吃下去。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点心也是奢侈品,不是每家都能吃得上的。这些点心,我想都是姑奶奶看望他时带来的,老人自己不舍得吃,却留着让晚辈们吃,这事一直让我记忆至今。
老爷爷院子里有棵杏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杏,我和宁哥常趁他不在家时去摘杏吃,我想他肯定知道是被我们几个小孩子摘的,但他从来没有找过我们,更没有责骂我们。
他经常帮助乡邻。他常说:“穷帮穷,富帮富。”这恐怕是他在地主家扛活时体会很深的一个道理。五叔曾听人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个邻居家过得很穷,有时候会“断顿”,老爷爷在地主家扛活,与地主家厨房的佣人很熟,他经常想法“拿出”一些食物接济那一家。这件事他没有和我说起,大概觉得对小孩子说出来总是不好吧,但那家人却时常说起这事,感念他的帮助。还有个邻居因为家贫,他的女儿就在老爷爷家里出嫁,老爷爷不但张罗喜事,还要“添箱”,就是添置嫁妆,可见他乐善好施。其实老爷爷家过得也不富裕,靠常年给地主家打长工养活一家子人。
我三爷爷曾当过八路军,在赵健民(山东冠县人,当年是鲁西抗日游击区领导人,解放后,曾任山东省省长、三机部副部长、中共云南省委书记等职)手下当机枪手,曾参加过打鬼子的战斗。老爷爷对我说,一天,区里来人对他说三儿子打鬼子战死了,让他去认领尸体,老爷爷推着车赶到大柳邵村,却一眼看到我三爷,三爷说:爹,你怎么来啦?然后带他去吃饭。老爷爷说起这事很平静,现在想想,他从丧子之痛到见到三爷时惊喜,又是一种什么心情啊。
老爷爷是个乐观的人。我总记起他爽郎的笑声,还有回答别人问话时那句“那见少”,大概是肯定对方的意思。那时生活并不富裕,可每当有人问:“二爷,吃的啥饭?”他总大声说“白馒头烩白菜”。是啊,衣服不新,但要干干静静,在家吃糠也不在外哭穷,人活一口气。老奶奶去世后,老爷爷独自一人生火做饭。老爷爷看场下班路过我家门口,我娘每当做了好点的饭菜时,总叫我去截住他,让他到我家吃饭。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在饭桌上常说“吃饭先喝汤,气死开药方”,给我们讲些养生的谚语。接着就讲起他给姓师的地主家“扛活”那些事儿。他说:地主家也不常年吃白面,师家一大家子人,只有老当家的一人常年吃馒头,其他人只是在麦收和过年时,才吃上几天白面馒头。显然,他对现在的生活相当知足。
邻居贵臣爷也和我说起过老爷爷的故事,他说你老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高祖,是位木匠,手艺很好,十里八乡都叫他“王木匠”。高祖总想把木匠手艺传给老爷爷,但老爷爷爱“玩”大牲口,不喜欢木匠活。老爷爷自己也说无论多烈的马,在他手下都被驯得服服帖帖。师兰湘好像当过区长兼民团团长,依现在看也是“乡领导”的角色,那马车也好比现在的小轿车,老爷爷也算是“乡领导”的司机吧,结合他当时正年青,他选择不当木匠去给“领导”做司机,我想也是明智的选择,也是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尝试吧。
老爷爷去世时,我才十三岁,我对他的一生了解较少,但就我所了解的,我想,他前半生四处扛活,受尽苦难,但他辛苦劳作,完成了儿子娶妻,女儿嫁人的任务。而后半生也紧跟时代,大儿子是生产队的队长,二儿子是村支书,三儿子曾扛枪打鬼子,这何尝不是他影响的结果呢。至于他内心对文化人的向往,可能无形中影响了下一代,而一旦新中国建立了免费教育体系,他的孙辈们都积极接受教育。我想我们家族之所以如此重视教育,这与老爷爷尊重文化、向往知识的思想影响是分不开的。
老爷爷去世时,出殡场面很大,满街都是人,他多子多孙,寿终正寝,也是好人好报吧。当时六叔正在上军校,可能怕他分心家里没告诉他老爷爷去世的消息,后来六叔得知后,还专门写了一篇祭文寄回来。我记得那封信还是爷爷让我读给他的,内容己经记不清啦。
现在六叔号召写点家族文化的东西,我就先写出这篇早己想写的文章,以此纪念曾祖振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