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十一)
作为一名“不幸”的日本士兵,伊田若幸此时还不知道,这次寻找任务目标的短暂旅途即将成为他噩梦的开端。
神秘的女人,暗杀任务,荒郊草野,两颗子弹,这样的故事元素显然能够催生演化出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神奇展开。但是,伊田若幸现在没有半点对于故事发展方向的好奇之心,作为一个仿佛生活在魔幻现实里,内心充满愧疚的士兵来讲,他只想早日完成任务,保不准,这也将会是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此后,要是局势就像这样稳定,他宁可申请退伍,在哪个无人的小山村中度过余生。毕竟,战争带给人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悔恨。当然,他并不知道,再有五六个月,一场规模远超过日俄战争的屠杀行动即将在这片充满苦难的大地上拉开帷幕。
他的内心浮想万千,每向前走上一步,身体就好像变轻一分。望着破旧的小乡道和荒无人烟的四周,这个可怜人不得不反复告诉自己“一切正常”,即便是看到那女人在烈日照耀之下连个影子都没有的时候。
“你直说吧。”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当伊田若幸发现那女人好像是直接浮在空中向前飘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嘀咕着,“你确定你真的就是个工人?”
“对啊,怎么啦?”
女人回过头来,铁锹被她扛在肩上,那一霎那,她的双脚又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地上,好像它们一直都在那里一样。那影子也歪歪斜斜地飘了回来,同士兵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像个顽童一样扭动着。
甜美的声音。伊田若幸心想,这该死的杀千刀的甜美的声音!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着,至于那该死的小村落,那个地方好像走一辈子都走不到。
有时候,伊田若幸干脆选择放弃挣扎。但凡这个人脑子有一点正常,他也不会心甘情愿看着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太对劲,而他就好像被什么蛊惑了一样,虽然思维清晰,但完全跨不出这个怪圈,就好像陷没在烂泥中的人那样,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脱困的方法,却怎么都无法付诸实践。
跟随着女人,他们足足在乡道上走了两个小时,虽说对于士兵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可那个女人——那个好像又飘起来的女人——走出这么远之后连口气都没有喘。不知不觉间,这可怜的士兵终于从目光中的一堆废铁里找到了宝贝——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小村庄,坐落在了一大片田地的中间。
“我们……到了?那男人就在这?”
士兵喘了口气,微微休息了一下。天气还不错,阳光充足,虽然没穿太多衣服,但也不觉得太冷。他忍不住摸了摸那把小手枪——正面解决目标的过程,在他脑海中已经演习了无数遍。
“嗯嗯。累了吗?用不用我给你擦一下?”
女人没有把铁锹放下,那个愚蠢的工具好像同她合为了一体。但是,她依然腾出一只手,翻找之后,从工装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手帕,上面印着可爱的小花图案。
“不了,谢谢。”伊田若幸没有多说,他不想把自己关于那东西上面可能有麻醉物和毒药的猜想表露出来。虽然上船的时候,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实汉子,这么些年过去,他也起码比当年精明了许多——当然,连女人身份都没问出来这种事不包括在内。
“别客气嘛,毕竟一会就送你上道了……”
听到这,伊田若幸差点没直接跳起来。如果说之前他没有反抗的话,现在这暗示已经明显到要把子弹用手推进他的太阳穴了。说到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快点行动。这样下去,压根没有好事,即便是对于一个疯子来说也没有好事。
“你……说……什么……"
”我说这地方风景挺好。来吧,快进去,他还等着我们呢~“
听到这里,他恨不得把那两颗子弹都喂给自己。但是,下一秒,他又像个听话的跟班那样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有点像是做梦时会发生的事情,但是现实中,既没有催眠,也没有什么威逼利诱,也没有禁止人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可身体就是向着危险的方向越走越偏。
”我退休之后是不是适合玩玩赌博?这心理和那些赌上性命,争名逐利,明知要亏损还要下注的人挺像的。“
这是一座非常平常的小村庄,平平常常的小屋,普普通通的小路,叽叽喳喳的动物,简简单单的铁锹,整片地方连个人影都没出现。
终于,最离谱的事情发生了。
伊田若幸已经相信自己完完全全疯掉了。他百分百确认那间房子门前什么都没有,可他根本没有眨眼睛,目光也没有移开,一个老太太就当着他的面出现在了那里。
有人见过关灯之后家里出现鬼影,有人在半夜开车的时候会在路边看到红衣服的女人,也有人聚集在坟头拿尸体当下酒菜,可是,没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过一个完完全全凭空冒出来的老太太,一个也没有。
然后,那女人朝着老太太的方向挥了挥手。
伊田若幸开始思考最简单快速的自杀方法。
“好吧,打起精神来,至少我还没死。我还有子弹,我……”
伊田若幸明白了一切。也许,就是这个女人或是和她一类的人,对他施加了某种邪恶法术,让他在思维清醒的情况下看见幻觉,忤逆自己的意识而行动。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磨蹭下去,不然自己的命很快就要断送在这里。
想到这里,他动用了全身的力量,强迫自己将手伸入那个装着枪的口袋。
“我是个疯子,疯子即使杀掉无辜的人也是不奇怪的。更何况,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们害的。所以……”
终于,他摸到了那把枪。枪里有两颗子弹,他记得很清楚。
短暂的时间内,他没有做出忤逆自己意志却又认为理所当然的行为,大脑在手碰到枪管的那一刻顿时冷静了下来。这无疑是好事,他现在不用想着自杀,不用指望完成任务,唯一要做的就是必须尽快解决掉这两个人。她们完全有可能就是当年制造他人生中第一个“玩笑”的人,那,趁着这短暂的清醒时间……
“诶,伊田若幸,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用枪指着我……你不是要来这里找人的吗?”
他将枪拔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在他上膛的同时,女人迅速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不是惊讶,而是担忧。
“你们,你们听着,”伊田若幸喘着粗气,身体晃个不停,拿枪的手却丝毫不动,这是一个士兵的基本素质,也是他最后的底线,“你们肯定不是正常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你们来到这里,但是,现在至少这一刻,我不会再受你们的摆布。说什么找人,你都是在骗我,所以……”
他咬紧牙关,微微闭上眼睛。往常他在执行任务时从没有这么犹豫过,也许是因为那些不过是上级的强制要求,可现在,他要杀的这个人并不是。尽管对方确实有可能不太对劲,难道自己要在一点线索和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下手吗?这样做真的对吗?
“在日本军队里,还能有像你这样的士兵……可谓是难能可贵。”
那个女人之前对他所说的话这时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可恶……这样下去……
如果开枪,自己身上又会多出一份罪恶感,可要是不开枪,万一对方真的图谋不轨……
”战友啊,如果你还在我的身边,你会告诉我怎么做吗……“
喃喃自语着,内心不断在两种选择之间跳跃,伊田若幸恨不得将这一切交给天意处置。
”你没事吧?难道说,它正在试图逃离这具身体?“
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伊田若幸没能听清楚她的话。不得不说,她的日语非常标准,可二人相隔这么近,士兵只听到了她急速向自己跑来的声音。
”不,不,你不要过来,我……!“
一声闷响。
士兵的身上冷汗直流。女人停止了向前的动作,像是被什么禁锢在了原地。那老太太叹了口气,走进了身后的小屋。坚硬的手指,扣下了手枪的扳机。
伊田若幸听到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几秒之内,他完全不敢睁开眼睛。面前的女人脚步停止,恐怕已经被击中了。这一切终究没能挽回,想到这里,他只觉身体里仿佛少了点什么。
”我向她……开枪了。“
可怜的士兵最终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要离开这个地方。也许眼前的画面会触动他那满是愧疚感的内心,可人总要有反复直面自己犯下的罪行的能力。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尸体,没有血,没有伤口,没有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视线里,只有从枪口射出,打到女人衣服上的一股水流,以及那把正向他头顶砍来的铁锹。
” bull's eye。“
不知过了多久,伊田若幸这才醒转过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他完全没有意识。毕竟,没有人会想到那把枪到底为什么,什么时候,被人变成了一把水枪,以及在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换而言之,他明白,这个故事中的自己恐怕没办法再经历什么愉快的事情了。
他被女人的铁锹一下砸晕,倒在了地上。至此,这个故事才算正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