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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花

2017-03-11  本文已影响85人  扶青
水仙花

沈玉兰是我初中同学,初中同学我都记得,沈玉兰留给的我印象尤深。

首先当然是她的外貌,她容貌端正得无可挑剔:干净白皙的脸庞,墨黑的一字眉,长长的眼睫毛,明亮的眼睛,挺直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她说话语声悦耳,目光清澈无邪。由于她平时表情过于严肃,以至于男同学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

其次是关于她不参加下乡劳动。那些年,从初二开始学校每学期都会安排学生下乡劳动,时间是八九天的样子。对于在课堂上学累了的我们来说下乡劳动是件愉快的事情。可每次劳动她都不参加,为什么不参加呢?

后来才知道,是老师家访时得知她患有风湿性心脏病,本着爱护她的目的出发决定不让她参加。平时她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按时到校上课,从不旷课。她学习很好,是外语课代表,班上女同学排练小歌舞什么的活动她也参加,也许是病情不严重,同窗三载我们谁也没感觉到她有病。

最后一件事是她初三时写过一篇题目叫《水仙花》的作文。语文老师对这篇作文十分赞赏,在班上进行了朗读,读完评价说:“这篇作文以花拟人,描写细腻,用词新颖,写出了沈玉兰同学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不但文笔流畅还巧妙地用上了古人的诗句:澹墨轻和玉露香,水中仙子素衣裳。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啊,这是明代大学士李东阳的诗,借用的非常好。”

我家也栽过水仙花,水仙花的细叶油绿发亮,婀娜多姿;开出的花儿晶莹剔透洁白如玉。自老师念完那篇作文之后,我便觉得用水仙花来形容沈玉兰是很恰当的比喻。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水仙花一样:清新、淡雅、幽香。有俩男同学一定是跟我有同样的见解,背地里开玩笑说她是水仙花转世。

自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直到六八年下乡,两年期间我只见到过她两次。关于她下乡以后的事情我是在一九八一年八月间偶然从朋友的爱人那听到的,朋友的爱人说:

“沈玉兰是我的邻居,我俩从小就要好,后来又一起下乡,她的事情我清楚。一九六八年秋,你们班大多数人都走了,只剩下沈玉兰和三名家庭有困难的同学没有报名。学校工宣队在班主任老师的带领下对没报名的学生挨家作动员。

“在沈玉兰家,工宣队长翻看了一下沈玉兰五年前的病历,不知是他的语文知识太差还是大夫写的字迹太潦草,病历上写的是什么他根本就看不明白。他说:‘真要是有病,这事倒可以商量,这样吧,你到省市级医院开一张诊断书,证明你有心脏病不能做体力劳动,那,那你就可以不用走了。’

“我陪着沈玉兰去了三家医院,不知是大夫的业务水平低诊断不出她的病情还是猜到她开诊断的目的而心怀不善,总之,工宣队要求的诊断书她没有开来。

“不断的政治运动,人与人之间不断的争斗,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有些权势的人习惯了怀疑一切。他们看谁都像阶级敌人,有个年轻的大夫见沈玉兰长得如此清秀,一双手像玉雕的一样洁白光润,就认定沈玉兰家一定不是好成分,他不但不给开诊断甚至直接说:‘你是不是为了逃避下乡啊?’没有诊断就得走,没办法我俩一起去了团山农场。

“沈玉兰的母亲拿着以前的病例到我们下乡的农场和农场领导一再的交涉,最后农场领导同意给沈玉兰安排轻工作。经过短时间的培训后她当上了连队的卫生员。

头两年她过的还算可以,后来她就被我们农场的王团长给盯上了。沈玉兰警惕性很高,团长找她下班以后谈话,她坚决不去,说要谈话只能在白天。王团长要她写入党申请,她说自己条件不够,不写。王团长说:我说你够你就够。她说:王团长,你喝高了吧。她软硬不吃,有一次王团长将她带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王团长顺手将门反锁了。沈玉兰回身将门打开,说:大白天的插门你不怕别人说闲话?王团长说:我不怕,沈玉兰发怒说:你不怕我怕!说完甩手冲出办公室,头也不会的走了。

“王团长恼羞成怒,撤了她的卫生员职务,把她下放到了连队。这个无耻的王团长听说沈玉兰在宿舍窗台用大碗栽了个萝卜花,便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让连里开会批判。学毛著积极分子在黑板报上写批判文章,说什么新时代的革命青年要做迎风傲雪的青松,不做温室里的萝卜花。要做战天斗地的铁姑娘,不做资产阶级的娇小姐。有一些人还给她起外号叫她萝卜花。

听到这我心里不禁叫了一声:沈玉兰在我们同学心目中是一株让人怜爱的水仙花,可在恶人的强势欺压下竟成了廉价的萝卜花!

“她那病就怕劳累,两年下来她身体彻底的垮了,一干活就气喘心抖,胳膊腿越来越没力气。她跟领导说:我实在干不动了。可领导却说: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对待病也是这样,你不能总想着你有病,是不是?当你没劲的时候就默念上几遍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你试试看,一定管用。

“可无论怎样的精神鼓励她都成不了铁姑娘,她是一个需要照顾、需要呵护的病人,一个心脏有病的人怎么可以下大田干体力活?一天中午地头打饭,排长要她和另一个姑娘抬馒头笸箩,按理说一大笸箩馒头也没多沉,可沈玉兰不行啊,她心脏病犯了,抬着笸箩没走几步就一头栽倒了,馒头撒了一地,她脸色煞白,一动不动。

“直到这时,领导这才知道事情严重了,马上派车把她拉到医院抢救。经检查大夫说需要动手术,这样她转到了农场总医院进行手术。手术还算顺利,可接下来的事情就令人不能容忍了,医院打破洋教条,用文革中涌现出来的新生事物:针灸消炎法给她消炎。

“十几天后沈玉兰的病情严重了,医院这时才不得不给她点滴消炎药,但为时已晚,她患上了严重的心肌炎。你知道,她父亲早就没了,手术后她妈才知道这两年女儿遭遇的不幸,老太太见闺女病成这样心疼的什么是的,一下子病倒了,大前年也去世了。现在她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在家养病呢。”

我忽然有种去看望沈玉兰的冲动,虽然上学期间我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关系连一般都算不上,可无论怎么说她是我的三年同学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找她。我没去过她家,只知道大概的位置,听说她家住的是平房,房盖的瓦是绿的。

那条街上有三栋绿瓦盖平房,中间的那栋前面有三个老太太,两个坐着说话,一个站着望景。我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奔站着的那个穿长袖衬衣的老太太走过去。我问她:“请问,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姓沈的?”

老太太盯着我清楚地说:“你是傅清吧?”

我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面前的这人就是沈玉兰?说话这人身体消瘦头发花白,脸色土黑嘴唇干瘪,两眼无神面无表情,看外表她像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可她才三十二岁呀!“你是沈玉兰?”

老太太点了一下头。怎么不是,别人怎么会认得你?天哪!哪有沈玉兰一丁点影子?我差点儿忍不住哭出来:“沈玉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心脏病晚期,所有器官都衰竭了。”说这话时她语声平静,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悲伤绝望的表情。

我问:“你有病为什么还要下乡呢?不走不行吗?”

“不行。”她没说怎么个不行。我也觉得这句话问得多余,当时谁不知道上级给工宣队下的命令是:全部下乡,一个不留?

看望病人一般都要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心中塞满无处发泄愤怒的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我希望我的目光能使她感受到这世界上还存在温暖,同学之间还存在真诚的友谊。

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一段让我心酸又难忘的话:“为什么让我看到了人间这么多的丑恶?凭什么在我身上做针灸消炎的实验?都说老天公道,公道在哪里?前几年我还希望这一切都是梦,一觉醒来什么没发生,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我知道我活不多久了。当年农场有个男生追我,那时我还没手术,心中还有梦,还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现在我后悔死了,为什么不答应他呢?跟他结婚的话,不管怎么说,我也能做一回女人,也有自己的家,死在自己家里总比死在哥哥家要好。”她说这话时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连做表情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接着说:“我真不如死在地里或是死在手术台上。为什么还要折磨我五年呢?现在,咳…”

一切热望,希望,盼望都不存在了,没有光彩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相信在她容颜刚开始改变的那些日子,她一定哭过许多回,五年后的今天,在她瘦弱干枯的身体里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了。

秋天的时候,我又去了沈玉兰家,她的小侄子告诉我:“我姑上个月死了。”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可我还是非常难过,心窝里像是压了块石头,一连几天都没能过去这个劲。

我从来不敢说我暗恋过她,我也没跟任何人说起过我年轻时不止一次的查过医学书,在近代实用内科学这本书里,关于风湿性心脏病预后是这样说的:“护理得宜者有活八十岁之病例…”

后来在别的同学那里我听说在农场追她的那个男生长得很丑。

许多年以后,我偶然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的传说:是上天怜悯尧帝的女儿娥皇、女英二人至情至爱的纯洁,将她二人的魂魄化为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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