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庐听雨忆余生

旅行回来已有数日，生活依旧如故，并无丝毫改变，以至于让人相信那短暂的逃离只是一场太早醒来的梦，连记忆都不甚深刻了。

是因为太过美好的经历总是会让人如处梦中，还是平日里睁眼后所过的生活太令人失望？

（一）

很多时候旅行对于人们总是有着别样的意义。

觉得一次或长或短的跋涉就能洗净铅华，升华灵魂。走在田野山间，狭窄的道路两旁落英缤纷，你看着最远最高的那个山头出神，好像闻着空气里氤氲的青草气息就是亲近了自然。

或者盼望走在陌生的城市里，对着地图念不知意义的路牌，路过一个又一个不同肤色不同瞳色却同样行色匆匆的陌生人。暮色笼罩全身，孤独蜂拥而至，久违的存在感在渐渐消失的光线里一点一点回归清晰。

然而多数时候却不尽如人意。

看过一篇叫《一万次旅行也拯救不了平庸的你》的文章。文中写其友游历欧洲，自觉完成的唯一成就是家人朋友给他的购物清单；而作者本人曾站在罗浮宫端详《蒙娜丽莎》的画像许久，失望发现自己竟然一无所获。

旅行过后依旧要回到原来的生活，枯燥单调，或者忙碌充实。除了几纸照片、晒黑的皮肤、疲惫的身体，成堆的纪念品和变瘪的钱包，你茫然回顾，却并不知自己到底收获、改变了什么。稍显放松的心情依旧会绷起，想象中的悠闲惬意，也在奔波的旅途中被消耗殆尽，疲惫不减反增。

世界那么大，看过才知，拥有再多的山水情怀也无法逃离既定的生活。

（二）

可我依旧喜欢旅行。踩着帆布鞋背着双肩包穿梭在大街小巷，吃地道的美食，欣赏造型独特的建筑。又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公交车的角落里，看街边飞速移动的小店和行道树。阳光温暖美好，一个城市的独特或平凡在你的敏感细腻中无处遁形。

“杭州是蒙蒙的水汽、福州是炒制铁观音的茶香、成都是冷锅串串那股勃勃的辣味、Los Angles是太平洋的风。”

还有“平地涌出白玉壶”的济南、“遥望玉龙琼山峻，俯视墨潭泉液通”的丽江，“北海清波浮华纺，香山红叶染霜天”的北京城……

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这是一个城市区别于另一个城市的灵魂；是一方水土只养一方人的韵味。它因人而异，说不清道不明，不会令人脱胎换骨或者醍醐灌顶，它失却一切功利主义追求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却会让你理解这片土地是如何思维，想象人类的文明又是如何在这里衍生与发展。这些体悟无法从别处获得，你只有去到那片土地，去行走、融入、感受，方可探寻。

而我痴迷于找寻这些独特的味道，并一度以为这就是生活。

（三）

旅行终归是旅行，最后终要回到故乡。

林语堂在美国三十余载，宁愿不停租房也未买房定居，只因他觉得，那里不是故乡，而人终归是要回到故乡的。所以后来他来到了台湾，一个和他的家乡人说相同语言的地方，而后埋骨于家中的后花园。

陌生的路途，再美，也没有熟悉的地方有安全感啊。新鲜感一过，心里不踏实的空空落落就会慢慢涌出来，像爬山虎一样逐渐占据你的心田；蚀骨的孤独如蚂蚁一般爬过心尖，记忆中的一草一木却逐渐清晰。你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思乡的感觉，思念那个你已经熟悉到没有风景的城市的感觉，这种感觉那么浓烈，融入骨血，如百爪挠心。你突然醒悟，那座城市原来有那样多的优点，记忆里的轮廓与所有你能想到的赞美都不谋而合。

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爱上了一座城，在你离开它的时候。

而你心心念念的，面前陌生却精致的山山水水、漂亮的西洋别墅，却不复原来滋味。

原来世间山珍海味，真的比不过回忆里老家门前小摊的味道。

（四）

最近这个短暂的梦里有美丽的老城南京。

水泥路干净宽阔，两旁成列的的法国梧桐高大碧绿，树冠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风轻轻穿过，锯齿状的宽厚树叶便微微颤动，簌簌作响，散发着午后寂静的味道。树干遍布象征岁月的白色斑点，有两人合抱之粗，向上分叉成三或四枝，仿佛撑起天幕的巨型手掌。

树下停着一排排的自行车，时间似乎被拉回到八九十年代。岁月静好，流年安稳，悠然如斯仿佛留住了时光。

这是一座历时上千年的老城。

“春秋战国时期，地处吴头楚尾，为吴国置冶城于此。

而后历经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为六朝古都。

1368年，朱元璋称帝，以应天府为南京，以为首都。”

如今仍能看到残留的古老明城墙砖上的刻字，是烧砖人的姓名和地址。如此，每一块砖都有迹可循。若烧制失败一次，许退回重制，而若再犯，则砍头以罚。

每一块砖都以命作保，故每一堵墙都固若金汤。于是肃然起敬，久久仰视。

凹凸的字迹被岁月打磨光滑，可以想象他们曾历经过的百年沧桑。帝王的皇撵曾从它面前经过，阵仗威仪隆重，队伍长过百米，后面跟着血气滔天的千军万马。

面前暗黑色的砖泛着古朴的光泽，纹路细腻错杂，似古老繁复的祭祀图案。想要抚摸却迟疑不敢下手，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被其蕴含的时光碎片带去到莫名的时代。

千年的时光倾覆，老城却越发的成熟温婉，欣欣向荣，许是拥有极佳的地理位置及气候环境的缘故吧。如今的南京，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现代的轻快节奏与历史的厚重珠联璧合，更为独特，似一个历经岁月磨难而愈加绝代风华的聪慧女子；又如一坛好酒，历久而弥新。

城墙上的刻字

梦终是要醒，旅行终究也只是旅行。

飞机落地的瞬间我有些迷茫，周围的面孔陌生而冰冷，再也找不到一同游历的好友的影子，随之而来失落和孤独如洪水漫过胸腔。

你们……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五）

江南说他喜欢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猜想江南应该是不希望年老以后在僧庐下听雨，过去如走马般从脑海中掠过，却如此普通，如此平庸吧。所以他喜欢旅游，想要走遍世界，闻不同城市的味道，这样垂垂老矣时才有得回忆啊。

而我最喜欢的是欧阳修的《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同？”

因为我讨厌任何形式的任何一场离别。

因为以后你看到相同的景色，你会惊觉曾和你一同看过此景的人已经不在身旁了，你好想张牙舞爪手脚并用地告诉他你此刻雀跃的心情，但是你做不到了。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心也跟着空旷起来。然后你记起好多好多你们一起的事情，你甚至记得你们每一个表情，记得你总是绞尽脑汁极尽调侃，那人却只眸光清亮低头浅笑。如今重游故地，风景似乎更胜昨日，但那个曾经与你携手同游的人却不再一道了。或苦或甜的一幕幕从记忆里升起，周围人头攒动，你却沉默如雕像。

此恨无穷。此恨无穷。

明年的花又会开得如何娇美如何灿烂，谁又会陪你穿过漫漫樱花雨，看艳丽如血的野蔷薇翻越栅栏。

       （六）

突然记起自己四年前在一篇文章的结尾处写道：

是今年花更好还是明年花更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曾一起走过，这样就足够了。

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到失去了年轻时所有的信心和安全感。

其实这样就足够了不是么。

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在僧庐下听雨，过去的零碎片段如雨点一般涌入你心里，流过脑海。你突然想起她的笑骂或者他的目光，你想起那些依然伫立的古老城墙，夕阳将你们斑驳的影子拉长，交叠印在城墙上，你想起圆顶的教堂，和飞溅的瀑布，想起那个被暴雨打湿的陌生城市，雨幕被风吹得倾斜，打伞毫无用处，你们索性在水里蹦蹦跳跳，路边昏黄的灯光将你们年轻的笑脸反射在每一滴上扬的水珠上。然后夜幕渐深你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记起那些被你们踏遍的小吃街是如何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你们在人流中穿梭，双手紧紧交握，他提着大袋小袋，你吃得不亦乐乎。

这些能让人泛着泪光的记忆，难道不够品尝一生么。世界那么大，能遇见上你们，难道还不够好么。或许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还有一二不是么。林清玄曾给朋友题字“常想一二”，也正是此寓意。美好温暖的记忆让我们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经历与感悟却赐予我们灵魂。愿我们经历世间诸事，却依旧坚强；愿他日年迈，回忆丰富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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