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我以青木瓜
我经常会想念夏天的味道,想念过去的时光,想念白色蚊帐以及木瓜藤。
(一)
“再睡会,少奶说的。我会叫醒你生火。”
少女穿着粗布睡衣,坐在并不精致的凉席上,她的脸庞在白色蚊帐中若隐若现。她只有十岁,她叫梅。
她看着成熟的青木瓜顺着锋利的刀刃从藤上滑落到一双粗糙的手中,她被还流着乳汁的木瓜茎吸引。白色的汁水滴落在硕大的叶子上,“吧嗒”的声音属于每一个这样的清晨。
青木瓜的皮从她手中的刀片上剥落,果肉翠绿的水莹莹。梅轻轻敲打着青木瓜,饱满的汁水浸湿指尖,翠绿的果肉切丝是一道可口又廉价的凉菜。
梅小心翼翼的适应着一切。和年长的佣人学习做饭,给从不下楼的姥姥送午餐,卖力擦拭每一块地板,傍晚去街上买晚餐吃的饼。
她有着超过这个年纪的求知欲。比如她想知道她接替的那个女孩去了哪里,姥姥的丈夫是个怎样的人,照片里的孩子是谁,还有乳白色青木瓜籽的触感,大官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日子平静的很美好,像她的大眼睛,像她浅浅的酒窝和甜甜的笑,以及她对蚂蚁的善良,对青蛙的好奇,对一汪池水的期待。
(二)
姥姥是一个很早就死了丈夫的苦命女人。她一直在二楼上拜佛诵经,数年来从未下楼。
西贡的空气拥挤而沉重。梅的头发始终湿漉漉的,没人知道那是汗水还是刚泼上去的清水。
她在院子里晾白色的毛巾,傍晚来得安静又惬意。拄着拐杖的唐绅士地向梅打探住在楼上的姥姥,他已经七年没见到她了。
隔着竹篱笆,唐递给梅一个青色的果子。像往日一样,他来寻求一份心安。
“姥姥她好吗?”
“好。”
从姥姥的丈夫离世后,唐便一直选择守候。她拒绝他的示爱,并不再相见。他数十年如一日,站在篱笆院外看二楼的灯火。
梅鼓励唐去二楼见姥姥,唐害怕姥姥会生气,但哪怕远远的一眼,也是满足了。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爬上楼梯。透过砖红色的漆木,他看见了自己的眼泪,以及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诵经礼佛,波澜不惊……
(三)
少奶是个善良的人,她靠卖布维持着一大家子的生活,她允诺梅三个月后可以回去看她的母亲。
但 她有一个摸不透的丈夫和三个奇怪的儿子。
少爷是个民族音乐家,他喜欢在越南西贡闷热的空气里拨弄他的乐器,他更喜欢在热浪滚滚的夜晚带着所有的钱财不辞而别,留下一家老小艰难度日。
直至照片里的女孩,他唯一的女儿桃,在他的第三次离家出走后因病离世。
小儿子是个泼皮无赖,除了打架只会欺负善良的梅。他踢翻她擦地的水桶,他在花瓶里撒尿,他用蜥蜴吓唬梅。
二儿子性格孤僻,也活的压抑。他用蜡油困住窗台下蚂蚁,他用笼子束缚住蛐蛐儿,他知道父亲一次又一次的不辞而别,他看得懂母亲眼里的苦楚。
终于,少爷第四次离家出走了,少奶变卖所有首饰维持生计。梅也第一次知道菜里多放盐可以少吃菜,多吃饭。
少奶的卖布的生意并不好,但欣慰的是,米缸终于可以被灌满,家里也买得起鱼了。
大官的朋友浩仁先生再一次来家里做客,梅要求自己做菜。她穿了一条好看的红色裙子,头发梳的光亮。她眼睛里的笑容融化在今晚的晚餐,她从浩仁先生身边经过,留下了她所有的目光……
(四)
少爷回来了,但已经奄奄一息。少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是没能挽留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大儿子和儿媳商量着将梅卖去浩仁先生家里,大家日子都好过。
少奶为她准备了旗袍,金项链,凉拖鞋。这些原本应该属于桃的,但现在完完全全属于了梅。
一向活泼乐观的梅第一次落了泪,不是因为生活的窘迫,而是要奔赴今天过后的光明。
浩仁先生有了未婚妻。她热情奔放,家世良好,与年轻有为的音乐家相处融洽。
她拿走音乐家刚写好曲子,她要求音乐家陪她吃饭,她穿着最好看的裙子,她张扬着所有的感情。
梅还是一如既往沉默着勤劳。她为浩仁先生点亮书房的每一盏灯,她为浩仁先生准备最可口的一日三餐。她为每一个房间换上新鲜空气,她悉心照料每一株花草。
有一日,她换上少奶送她的旗袍和凉鞋,戴上首饰,挽起发髻。她小心翼翼的对着镜子抹上音乐家未婚妻遗失的口红,她的唇干燥又鲜艳。
浩仁先生撞见了这一幕,被梅深深吸引。她的羞涩,她的勤快,她的体贴…一幕幕在心头缠绕。
未婚妻的巴掌火辣辣的落在梅的脸上,梅还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幸运的是,她拥有了一个完整的浩仁先生。
(五)
他们的相濡以沫,不同于姥姥和唐先生的无限等待,不同于少爷少奶的凄凉苦楚。
她终于可以拨弄好她的青木瓜籽,她还是为他做凉拌青木瓜丝。
他们的园子里,有一颗青木瓜树,木瓜一颗颗吊在树上,成熟的青木瓜泛着淡淡的黄色的光泽。
他们养了一条黑色的狗,大大的脚掌,大大的耳朵,三年又三年。
他们开始一起读书写字,听泉水流过的声音,看印在脸上的岁月。
梅将青木瓜籽放在盛满绿植和清水的花盆里,他们将孕育全新的生命……
(六)
远去的时光黏腻又沉闷,但一想起岁月里的人儿便又有了全新的期待。
一生很短,短到逃不开一个园子。一生很长,长到是漫无止境的等待。
我希望愈渐模糊的记忆怜我是个可怜人,让我在离开多年之后还得以窥见一二。
我希望这日子清新,简单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