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桩: 一个人的狂欢
早年,我去师傅家,看见他在厨房一边炒菜,一边站桩。双手上下翻飞,下盘立如磐石。
我问:如果用一句话解释什么是站桩?该怎么说?
师傅说,站桩是聚精会神的过程。
今天在花丛旁站桩,听风之簌簌,水之潺潺,蜂之嗡嗡,咕咕的布谷鸟时歇时鸣,我想起贾岛的句子:“人在定中闻蟋蟀。”就是说,人在心静的时候,耳朵才会敏感,可以感受到平日忽略的声音。
唐代王维的诗有禅的化境,小刀崔猜测,王维也是一位打坐站桩的高手。“雨中山果落,灯下虫草鸣。”寻常的句子,寻常的情景,但入定后的人,才能唤醒耳朵。
这是一个注意力涣散的时代,这是一个遍地诱惑娱乐至死的时代,这是一个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时代。中秋来临,饭局多,聚会多,来往多,大家都说:忙,心乱,安静不下来做事情。说白了,就是无法集中精力。现代人遭遇的问题很多,其实核心就有一个,管好肚子里那颗浮躁的心。
站桩的准则是,设想人体一个球体,百会与会阴的链接线是中轴。站桩不是站军姿,站桩讲究头顶悬,不是直脖子,不是绷脖子,而是脖颈柔软,自然竖立。现在到处是颈椎病患者,饱受痛苦,揉之按之,严重的还有做手术的,可惜我们忘了传统武术中“头顶悬”的道理。
师傅再三告诫我:习练桩功,不要挤压阴囊,否则架子再低也无济于事。骨股沟应留有缝隙。陈氏太极拳原无静桩功,只有环抱太极球动桩功。形意拳讲究站桩,后来杨氏太极引入静桩,陈氏太极借鉴之。后来多位太极拳高手认为环抱太极的动作,做起来不易放松,于是主张双臂自然下垂。
师是平淡人,他经历过繁华,经历过动荡,经历过牢狱劫,暮年剩下了只有平和了。我跟随他数年,从来不曾见他说过别人的是非,只有一次,我一人陪他喝酒,他酒量不高,三两即醉,扶他去卧室休息时,他的胳膊突然一震,将我弹出,醉意很浓的老人长叹:“天之将丧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
我一旁听了,为之怆然。这是《论语》里的话,是孔老夫子在困境的感叹,师傅也有这样的感慨呢。想必他胸中也有块垒。还有一次,山东下大雪,在严寒中站桩一个小时,师徒相对无言,但是内心充盈,我明白了“气欲鼓荡”的道理。
那个雪天,师傅说:真正的生活需要极大的耐心,需要对寂静有很深的感受,即有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站桩的关键,在于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寂寞。热闹是一群人的狂欢,独处却是一个人的狂欢。同样,站桩也是一个人的狂欢。
最初学习太极拳时,师傅教导,松松松,太极拳的基本功。可惜,我们的传统里,只有紧张教育,没有放松教育。丁点大的孩子,就逼迫着成功成仁,一辈子紧张兮兮。可是,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没有驰,怎么有张呢?就像打拳,人的肌肉松弛了,发力才有劲。
师傅问:人体什么地方放松最难?
我迟疑地回答:肩膀。
师傅说:不对,是人的这张脸。
《论语》中,学生问孔子,做人修行哪方面不容易达到?
孔子答复两个字:色难。人这辈子,难就难管住这张脸。入门不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人的定力有高有低,有的人读一辈子书,做一辈子事,当一辈子官,依然管不了自己的这张脸,喜怒无常,乱发脾气。
师傅又问:人的脸庞,有一处最难放松,那就是眼睛。
我凝视师傅的双目,那是一双明亮坚定的眼睛,即使过了八十岁,扫视依然有熠熠光芒。有一次,请摄影师为我和师傅合影留念,黄昏时候,照相机自动开启闪光模式,拍了七八遍,我的眼睛都是闭眼。越瞪眼越紧张。
可是每一次,师傅的眼睛总是直视前方,眼神中一片坦坦荡荡。
师傅拍拍我的肩膀,放松点。
我深吸一口气,面对镜头。这一次,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