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瘾

    我离家已有些时日，受疫情影响，在家深居了半年之久，恰也是我与父亲近十年来相处岁月最长的一段日子。

    父亲性情直爽，又好交友，家里经常宾客满座，自然更少不了酒水相伴，于是父亲在我的记忆里，除却他出口成章的话语和幽默诙谐的故事，剩下的便是镌刻着传统酒香所熏陶的人情世故，渗入我的成长。

    父亲年轻时酒量颇为惊人，或许得益于他幼时对于中华武术的几近痴迷，农忙之时，在稻场里将浑重的石磙来回推送，又在鸡鸣犬吠之时，练就那不知来历的“少林武术”，这些所谓的胡闹也使得父亲的身体十分硬朗。常听几个姑父谈论年轻时与父亲一道，几人便分了一箱白酒的豪言壮举，少时的我并不理解这种所谓用酒酝酿出来的情感有何滋味儿，直到我渐渐结识这个繁杂而可爱的社会，不禁羡慕那种“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闲情雅致。

    父亲喜好喝酒，这一点在我大学之前都是没有觉察到的，我曾固执的认为父亲只是为了所谓的交朋结友而坚持喝酒这一习惯。初中高中忙于学业，我并没有过多的关注父亲的饮食起居，直到后来大学之后，父亲开始一两天抽一顿饭的功夫，或中饭，或晚饭，拿起小酒杯，独自斟满，亦独自品尝，而那时我已外出求学，相见甚少。他喝酒时神情常在闪烁，时而凌厉，时而悠然，活活把白酒那浓烈而温婉的感觉展现的淋漓尽致。

    由于父亲的工作所需，他时常在外应酬，一年下来，竟有三分之二的时日是在外用餐，这自然也少不了各类酒水的滋养。父亲常说，酒是中国传统文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酒能养人，亦能伤人，这一阳一阴之间便交汇了许多的人生。他经常在傍晚饭后才回家，带着轻微的酒气，嘱咐我给他泡一杯浓茶，他好酒同时也好茶，烈酒配浓茶，抑制了他的脂肪合成，让他十几年来始终如一的瘦削。但也是这一丝丝沁入心脾的苦辣，铸就了他坚强的背影，十几年来，无论再大的难题，我从未见过父亲低头甚至落泪，他如同一颗常青树一般，用一片温柔的绿荫守护着这个家。

    父亲的“酒瘾”是在我初二时期初见眉目，那一年，奥运会成功在北京召开，举国欢腾，那一年，叔叔因意外去世，阴霾拂面，父亲失去了唯一的兄弟，全家的重担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开始有些许沉默。爷爷奶奶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身体也相继不适，而后两年，两位老人也接连离世，所有的苦难都在父亲佝偻的脊梁上烙下了深深地印记。记忆中那几年的光景实在是惨淡，父亲一面处理善后的事宜，一面还要到处借钱维持生计，香烟熏黄了他的手指，也熏白了他的黑发，他开始对酒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和认知。

    家中艰难的那几年，我正在就读高中，父亲从未放弃过对我学业的支持，无论是生活或是学习，他都满脸微笑的鼓励我放下所有的负担，因为背后他一直都在。高中住读后，我开始一个月回一次家的生活，他开始有喝醉的时候，也许是精神扛不住肉体的衰老，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有神，偶尔喜欢纠结过往的得失，眼神稍显空洞，我想他是有些许疲惫了。

    大学之后，父亲已然苍老了许多，鬓发渐渐苍白，对我的话语也愈加温柔，唯独不变的是他对酒的挚爱。他偶尔在家吃饭时，喜欢独自斟一杯，酒菜之间，与我谈论许多的人来人往，而我却不再像以前那么耐烦，仗着自己见过少许外面的世界，我对父亲竟失去了本就不够充足的谦逊之意，我时常会对他的问话选择沉默，用无声的方式表现我的逆反。而父亲依旧是自斟自饮，除了眼神里流露出的些许失望。

    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大学毕业后，我走上了读研的求学之路，在研究生期间的所见所学提高了我的很多认知，我开始悔恨自己对父亲的许多不解和埋怨，由于研究生事务较为繁琐，基本上只有过年才能回家，与父亲见面的日子也寥寥无几，我开始在异乡的深夜无比思念这个远在家乡的爱喝酒的父亲。

    来杭州的前夜，父亲出外应酬，我本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需要在外应付许久。然而这次父亲早早地回了家，他倚靠在沙发上，身上传出阵阵酒香，皱纹爬满了他的眼眶，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沉默了许久，眼神打量着我，而后嘱咐我把东西收拾好，再也不提那些陈年往事，我们相继回归了沉默。等我洗漱完上床之后，父亲敲了敲我的房门，问我是否已经入睡，我说没有，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我的床前，握着我的手说：“不要怪爸爸对你太严，我承认你从小到大，我从未夸过你半句，我只是希望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还能过的比现在更好！”。父亲又从荷包里掏出几百块钱，塞到我的手上，半开玩笑的说这是他的私房钱，拿去买点水果，然后带着微笑静静地离开了我的房间。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竟忍不住眼眶湿润，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最后对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即使从未夸奖过我，却始终视我如宝。

    我开始渐渐体会到了酒对于父亲的含义，对于苦难，父亲选择醒着醉的方式去面对，浓烈融合着坚强，伴他度过艰难；对于家庭，父亲选择醉着醒的方式去经营，温婉赋予着慈爱，伴我一路成长。

    寒暑交替，岁月悠长，不知何时能再与父亲对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