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造像与史籍所见北齐三教交流2018-04-16
当释教东传之初，以其说轮回、讲往生、论因果、又多言长生不朽，加之释典迻译尚希，遂使其于朝野或以神仙、阴阳者视之。《后汉书》载楚王英“晚节更喜黄老，为浮图斋戒祭祀”，梁启超《佛教教理在中国之发展》中言“楚王英、㐮楷，盖以佛教与道教同视，或径认为道教之附属品。”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并持此论。釋家汉传初典《佛说四十二章经》开端即云：“作是思惟：离欲寂静，是最为胜。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进止清净，为四真道行，成阿罗汉。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观此可知是其遣词述法与道玄一脉无异，语尤近于《淮南》。早期造像梵汉杂糅，叙事亦多与汉传神仙为一体，构成中往往并见东王公、西王母、猞猁、白象：和林格尔东莞汉墓、四川麻濠汉姆、孔望山造像等等莫不如是（见俞伟超《东汉佛教图像考》1980年5期《文物》），水野清一、巫鸿、诸先生就美术史解读者甚多，兹不赘述。而自东汉而后二三百年间正是佛教由自立转为独立、兴盛阶段，其与中国本土之强势宗教儒道两家，由混同而独立、又由独立而对抗、最后又归于合一，其对于中国文化之影响自无待言而可以喻也。限于篇幅及资料所限，本文仅就北齐华北地区三教所见于金石资料及史籍者约略述之。北北朝佛教之兴其盛足以骇人听闻，按释迦造像于华北北朝时为鼎盛，邑师领义邑、办斋会、于村镇平民中从者如云，远非《大藏经》、《高僧传》、《洛阳伽蓝记》、《梁京寺记》所能尽述。后人于此惟可从造像记推求当时平民村镇宗教生活之一般，是其所足珍贵者也。据唐代僧法琳所述：仅隋文帝时（581——604）建佛像十万六千五百八十躯，修治故像一百五十万八千九百四十余躯。（《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五十二册《辨正论》卷三《十代奉佛篇》）。是足证隋之前佛像不下150万躯。佐藤智水曾疑此说（见氏《北朝造像铭考》自《史学杂志》第86编第十卷）而2012年一月，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考古队，在邺城遗址东部边长约3.3米、深1.5米左右的不规则方形土坑内所发现佛教造像即近3000件(块)。又北齐重臣唐邕个人造像二万二千躯（见响堂山造像记、《北史》列传第四十三），其时造像之盛当可想见。余所见造像铭文最早者为《十二斋金石过眼录》卷四，西晋太康二年（285）《张扬刺造像记》铭文，然原物久佚；铭记存物最早者盖推The Asian Art Museum of San Francisco藏后赵建武四年铭鎏金铜坐佛（338）.自自四世纪始，华北地区跌经战乱，饱经干戈流离之苦，而儒家重现世当下，不言鬼神、亡灭超验。自北魏太武帝拓跋珪尊崇释典，至元明帝（409——423）以僧尼敷导民俗，佛教大昌。据塚本善隆《北朝佛教史研究》（大东出版社1974）统计：恰在四世纪后半叶，中原陆续译出观佛种福及以造像功德脱离恶道，不堕轮回的佛经，传至今日者六种，当时广布者：《观佛三昧海经》（大藏经643）、《观无量寿佛经》（大藏经365）等。如《观佛三昧海经》中云：“佛告阿难：汝从今日持如来语遍告弟子，佛灭度后，造好形象令身相足…令诸众生得见此相，但见此相心生欢喜，此人除却百亿那由他恒河沙劫生死之罪。”遂使民众归心佛教，倾力造像。武力割据者因势利导，后武帝毁佛时，僧尼多匿于乡间，故造像亦多存于山林内也。北朝村落大者千户，如《续高僧传》卷24《释明瞻传》北朝恒州石邑龙贵一村既有2000余家。山西介休县北齐天保十年（559）慧佛寺佛幢，信众一千余人捐建。北魏景明四年（503）年涿县当陌村刘雄头领400余人（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3册、p61）、高伏德领300余人（《鲁迅辑校石刻手稿》2函1册p63）捐资造像。中或有并捐者，然此当陌村其时之规模、村民捐资之踊跃可想而知之也。村村中盛况如此，然所立造像于名中观之又多妇人。盖颜之推所谓：“河北人事，多由内政”（王利器解《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增补本，加以造像记文辞简约，文字大多雷同，民间信众奉教情形大约如此。北齐民间道教资料极少，而以三国魏晋之后治道昏乱、华夷杂处、空谈盛行，《困学纪闻》卷二十引朱黼言曰：“三代以上，不过曰天而止，一变而为诸侯之盟诅；再变而为燕秦之仙怪；三变而为文景之黄老，四变而为巫蛊；五变而为灾祥；六变而为符谶。人心泛然，无所底止。而后西方异说乘其虚而诱惑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四六《道家类序》则曰：道家以清净自持而实含坚韧之法家言。其后则神仙、房中、烧炼、符箓、斋醮、章奏一一加入，则已南北朝时代矣。其张陵、张鲁卫衡、张角、孙恩、寇谦之、于吉之诸人各特一世之雄，响背士林，以南朝优盛。会稽王氏世称望族，奉五斗而凝之死于鬼兵。详见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八十釋道俱盛于东晋条。下文乃着力于北齐史籍代表人物，其一为杜弻，见《北齐书》列传第十六：杜弼，字辅玄，中山曲阳人也，小字辅国。六年四月八日，魏帝集名僧于显阳殿讲说佛理，弼与吏部尚书杨愔、中书令邢邵、秘书监魏收等并侍法筵。敕弼升师子座，当众敷演。昭玄都僧达及僧道顺并缁林之英，问难锋至，往复数十番，莫有能屈。帝曰："此贤若生孔门，则何如也？"从此语可知时人未以儒者目之也。六朝尚玄学清谈，马班之后法道同源，盖归之于法家道家者流耶？ 弼性好名理，探味玄宗，自在军旅，带经从役。注老子《道德经》二卷，表上之曰："臣闻乘风理弋，追逸羽于高云；临波命钩，引沉鳞于大壑。苟得其道，为工其事，在物既尔，理亦固然。窃惟《道》、《德》二经，阐明幽极，旨冥动寂，用周凡圣。论行也清净柔弱，语迹也成功致治。实众流之江海，乃群艺之本根。臣少览经书，偏所笃好，虽从役军府，而不舍游息。钻味既久，斐斖如有所见，比之前注，微谓异于旧说。情发于中而彰诸外，轻以管窥，遂成穿凿。无取于游刃，有惭于运斤。不足破秋毫之论，何以解连环之结。本欲止于门内，贻厥童蒙，兼以近资愚鄙，私备忘阙。不悟姑射凝神，汾阳流照，盖高之听卑，迩言在察。春末奉旨，猥蒙垂诱，今上所注《老子》，谨冒封呈，并序如别。"诏答云："李君游神冥窅，独观恍惚，玄同造化，宗极群有。从中被外，周应可以裁成；自己及物，运行可以资用。隆家宁国，义属斯文。卿才思优洽，业尚通远，息栖儒门，驰骋玄肆，，用俱表，彼贤所未悟，遗老所未闻，旨极精微，言穷深妙。朕有味二经，倦于旧说，历览新注，所得已多，嘉尚之来，良非一绪。已敕杀青编，藏之延阁。"又上一本于高祖，一本于世宗。尝尝与邢邵扈从东山，共论名理。邢以为人死还生，恐为蛇画足。弼答曰："盖谓人死归无，非有能生之力。然物之未生，本亦无也，无而能有，不以为疑，因前生后，何独致怪？"邢云："圣人设教，本由劝奖，故惧以将来，理望各遂其性。"弼曰："圣人合德天地，齐信四时，言则为经，行则为法，而云以虚示物，以诡劝民，将同鱼腹之书，有异凿楹之诰，安能使北辰降光，龙宫韫椟。就如所论，福果可以熔铸性灵，弘奖风教，为益之大，莫极于斯。此既真教，何谓非实？"邢云："死之言澌，精神尽也。"弼曰："此所言澌，如射箭尽，手中尽也。《小雅》曰'无草不死'，《月令》又云'靡草死'，动植虽殊，亦此之类。无情之卉，尚得还生，含灵之物，何妨再造。若云草死犹有种在，则复人死亦有识。识种不见，谓以为无者。神之在形，亦非自瞩，离朱之明不能睹。虽孟轲观眸，贤愚可察；钟生听曲，山水呈状。乃神之工，岂神之质。犹玉帛之非礼，钟鼓之非乐，以此而推，义斯见矣。"邢云："季札言无不之，亦言散尽，若复聚而为物，不得言无不之也。"弼曰："骨肉下归于土，魂气则无不之，此乃形坠魂游，往而非尽。如鸟出巢，如蛇出穴。由其尚有，故无所不之，若令无也，之将焉适？延陵有察微之识，知其不随于形；仲尼发习礼之叹，美其斯与形别。若许以廓然，然则人皆季子。不谓高论，执此为无。"邢云："神之在人，犹光之在烛，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弼曰："旧学前儒，每有斯语，群疑众惑，咸由此起。盖辨之者未精，思之者不笃。窃有末见，可以核诸。烛则因质生光，质大光亦大；人则神不系于形，形小神不小。故仲尼之智，必不短于长狄；孟德之雄，乃远奇于崔琰。神之于形，亦犹君之有国。国实君之所统，君非国之所生。不与同生，孰云俱灭？"邢云："舍此适彼，生生恒在。周、孔自应同庄周之鼓缶，和桑扈之循歌？"弼曰："共阴而息，尚有将别之悲；穷辙以游，亦与中途之叹。况曰联体同气，化为异物，称情之服，何害于圣。"邢云："鹰化为鸠，鼠变为鴽，黄母为鳖，皆是生之类也。类化而相生，犹光去此烛，复然彼烛。"弼曰："鹰未化为鸠，鸠则非有。鼠既二有，何可两立。光去此烛，得燃彼烛，神去此形，亦托彼形，又何惑哉？"邢云："欲使土化为人，木生眼鼻，造化神明，不应如此。"弼曰："腐草为萤，老木为蝎，造化不能，谁其然也？"其后别与邢书云："夫建言明理，宜出典证，而违孔背释，独为君子。若不师圣，物各有心，马首欲东，谁其能御？奚取于适衷，何贵于得一。逸韵虽高，管见未喻。"前后往复再三，邢邵理屈而止，文多不载。此此邢邵与范子真“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神灭论》同调固无赘言，惟少其辩才而已。所需注意者是杜弼注《道德》，言辄云孔釋，今其所注不传，内容为可知。然细查其于邢邵所论，则游遁于儒释道三者之隙，挟典籍之威以饰浮词，立心与逻辑皆未成于一，徒逞辩才而已。 另一为北齐刘昼,字孔昭，渤海阜城人，《北史》、《北齐书》皆有传，其著《刘子》章五十五名曰《九流》，历数当时显学：儒、道、阴阳、名、法、墨、纵横、杂、农者九，以儒为端，评点诸家如指掌。其论要言不烦，九流之内首推儒道。其其文略云：“儒者，晏婴、子思、孟轲、荀卿之类也。顺阴阳之性，明教化之术，游心于六艺，留情于五常，厚葬文服，重乐有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尊敬其道。然而薄者，流广文繁，难可穷究也。 道者，鬻熊、老聃、关尹、庄周之类也。以空虚为本，清净为心，谦挹为德，卑弱为行，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裁成宇宙，不见其迹，亭毒万物，不有其功。然而薄者，全弃忠孝，杜绝仁义，专任清虚，欲以为治也。 观此九家之学，虽旨有深浅，辞有详略，偕僪形反，流分乖隔；然皆同其妙理，俱会治道，迹虽有殊，归趣无异。犹五行相灭，亦还相生；四气相反，而共成岁；淄渑殊源，同归于海；宫商异声，俱会于乐；夷惠同操，齐踪为贤；二子殊行，等迹为仁。道者玄化为本，儒者德化为宗，九流之中，二化为最。夫道以无为化世，儒以六艺济俗；无为以清虚为心，六艺以礼教为训。若以教行于大同，则邪伪萌生；使无为化于成康，则氛乱竞起。何者？浇淳时异，则风化应殊；古今乖舛，则政教宜隔。以此观之：儒教虽非得真之说，然兹教可以导物；道家虽为达情之论，而违礼复不可以救弊。今治世之贤，宜以礼教为先，嘉遁之士，应以无为是务，则操业俱遂，而身名两全也。”独不言及于釋，宜乎《传》称昼孤贫受学，举秀才不第，言亦切直而多非世要，终不见收。盖所识有限，圄于旧闻，不能近取诸身观变于微也。汉初尊黄老，及董广川之后儒术独尊，《汉书》《古今人表》列历代人物为九等，儒者居首而道家四等焉。后曹魏王弼以迹本之说调和二家：“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其不足。”（《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是亦以儒为尊。而此《九流》先道后儒，是本土宗教于外来宗教强势中之反发，颇可注意。是以知当时北齐社会正处于佛教传入的消化期，民间与决策层惑于功利有盲从之倾向，而智识阶层于其深意未得而有之也。
从造像与史籍所见北齐三教交流2018-04-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