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方言小考

“你刚在说什么？”“你们江西话怎么听起来跟日语一样？”“你是中国人么？”作为一个在帝都生活了10年+的江西老表，每次在公共场合或者有其它北方人在场的情况下，跟家里人电话时，都会受到其它人的注目礼。

那么我们就来聊一聊到底我说的是个啥（认真脸.jpg）。

1. 江西话究竟是北方方言还是南方方言？

江西地区方言分布（来源：《中国语言地图集》）  

在整个江西省内主要的两大方言为赣语和客家方言，其中大部分地区使用的是赣语，包括江西的中部和北部，而客家方言则主要集中于赣南地区。

西汉扬雄

西汉扬雄所著《輶轩使者绝代语示别国方言》是现存最早的方言学专著，但该书于此独留下空白。因此此前江西地区的方言究竟何种形式已然不可考。当前关于客赣方言的来源有两大观点：

一是北方来源说。如周振鹤先生的《方言与中国文化》一书就认为，江西地区古称吴头楚尾，处于古吴语和古楚语的交汇处，北方流民所带来的北方方言就像一个巨大的楔子打进江西地区，把古吴语和古越语的联系切断，同时也直接泯灭了当地自然发生的语言演化体系，直接成为了赣客方言的前身。

二是在地起源说。该学说认为南方汉语方言（除客家方言之外）分布的地理格局在先秦时期已经奠定了基础，并在此基础上与北来移民的语言进行交流和融合，逐渐发展成为现代的南方方言。该学说认为北方移民的语言始终没有取代江西本土的方言，即使是在北方话势力最强大的时期。

2. 客赣同宗

无论现在客赣方言的起源为何，达成共识是赣方言和客家方言应属同一语言体系。由于江西处于南北交通要塞这样的一个特殊地理位置，它始终是历代北方人民前往南方的主要通道。今江西境内的居民，不论是赣方言区还是客家方言区的居民，大都是历代南迁的移民层层积累的结果。

历史上的三次“衣冠南渡”

从中国移民史来看，从西晋末年延续到南北朝时期的北方人民大南移，是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内地移民运动，其中一支流民就从司豫（冀、豫）沿汝水南行，越江到达鄱阳湖流域；第二次移民大浪潮，发生在唐代中叶的天宝至德年间，安史之乱迫使北方人民大规模向南迁移；第三次大迁徙就是两宋时期，前后金兵、元兵大举南下迫使宋人南迁，大量人口经江西往福建、广东逃亡，其中一支就是赫赫有名的“珠玑巷”民。经过这三次主要的大规模南移，经济中心最终从中原地区转移到了江南地区。

元末黄巾起义等战乱导致赣南人口流失严重，田土荒芜，在当时朝廷的奖励下，又有部分赣北、赣中居民迁往赣南。但明末清初，由于岭南一带持续了近四十年的反清斗争，战争极为酷烈，再加上闽西粤东一带人口密度过大，当地人民无法安居，因此以广东嘉应州为中心的闽粤赣交界地发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移民运动，其中一部分向北迁移至赣南、赣中山区和赣西北山区。这一次移民，初步形成了客家人在江西、乃至在全国的分布格局。至此江西的居民和方言格局基本形成，总体并无大的改变。

3.百里不同音的江西话

江西地貌多以山地丘陵为主，交通多为不便，从而导致人们之间交流受到限制，并且与官、吴、闽、湘等方言的通行地域相互接壤，经历不断地人员迁徙以及与其他方言的交汇融合，赣语甚至有“百里不同音”的夸张说法。例如在我老家所在的县，普遍将父母叫做“爷”和“娘”，将外婆和奶奶称为“阿婆”和“婆”，这显然是受北方官话的影响，但由于地处湘粤赣交界处，部分乡镇受湘语影响较深，也用娭毑称呼年长的女性。

“企”的甲骨文

但总体而言江西话的历史十分悠久，还保留着许多远古时的印记，比如“站”是普通话中最普通的词汇，而赣语族群却说成“企”，商周时的华夏族就是这么说的。“企”的甲骨文和金文描绘了一个侧立的“人形”，特别强调了“脚掌”，生动的表示了“站立”的意义。后来随着隶书的出现，“人”和“企”开始分离。在“企鹅”一词中，“企”字任然保存了古义，说明它不是普通的鹅，而是站立着的鹅。

4.现在的发展并不乐观

就我所在的县而言，在地人员学说普通话成风，当地的小朋友们会说方言越来越少，同时，本地居民，特别是山野乡村的居民流向大城市的情况严重。而在百里不同音的江西，通常不同乡镇甚至是不同村之间都有不少的差距，而在举国大迁徙的今天，一个村子里剩下的除了老人只有留守儿童，很可能当村子里唯一的老人去世的那天，该村的方言也可以说就已经死了，因为活着的年轻人早已融入城市社会，融入了新的语言体系中。

适者生存，方言也许就像我们的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逐渐走向消亡，或者是在普通话等强势语言的冲击下变得面目全非。但回溯整个语言演化史，可以看到又有哪种语言是可以亘古长存的？语言存在的魅力不就在于作为文化之间的交流工具，并在文化的不断碰撞中演化、糅合，形成新的语言文化，为人类的文明提供一种证明。

当我们通过时间将生命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拉长时，来源于不同时期、发生于不同地方的，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时间都互相接触交错，突然结晶成某种纪念物，好像是建筑师所精心设计出来的，远比我自己个人生命史更见智慧。同样的伴随着整个人类迁徙而不断演化的方言史远比某一地区、某一阶段的方言本身更有文明的价值。——《忧郁的热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