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政审完毕的时候，办公室王主任传过话来，“小鱼，局长问你是走是留？”

我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道：“王主任，您跟局长说一下吧，不留了！”

“唉，这么优秀的小伙子，还真有些舍不得！”他看了看我，停顿了一下，“走吧！”

我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空气似乎有些凝固。

在环卫行业的三年，遭遇了太多的委屈、不解甚至鄙视，我实在不想呆在这里了。这次报考的是心仪的文化部门，那里有我喜欢的文字和书籍，不像现在的这个行业，不是笤帚就是簸箕，除了服务就是投诉，整天和垃圾打交道有什么劲？

可是毕竟在这里呆了三年了，三年的时光，大专都上出来了，能一点感情也没有么？离开的时候，我缓缓走着，再回头看看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再回头看看曾经住过的小屋，再回头看看办公的那个房间，再回头看看单位的大门……悲伤落寞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额，不……我要高兴起来，我成功了，我终于逃离了这个行业！从今以后，再也不做那些下雨下雪还往外跑的傻瓜！

狠下心来，加快步子，极力克制自己一定不要回头，有什么好的，还嫌呆的不够啊？

2

进入环卫行业完全是个意外！毕业那年我一心想去文化部门，但还是以微弱的差距败北。本着“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的爷们精神，我得赶紧找个下家，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接连考了几次，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容易。按照老祖宗在《易经》“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嘱咐，我开始找寻策略，听说环卫行业挺苦的，是不是报考的人数少一些，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报考了林州市的环卫处。可是到考试才发现，情况一点也不乐观，大家都为了编制挤破了头，最次也是百里挑一的事儿！不过自己的努力加上幸运，还是考上了。

我们这里的环卫处是城管局的二级单位，我不敢跟家里人说考上的是城管局，大家对于城管的印象就是一群土匪；也不敢说考上的是环卫处，大家对于环卫的印象就是弱势群体；更不敢说被分配到了偏远的垃圾处理厂，你读了四年的大学，就来处理垃圾？我心理落差大，父母的心理落差会更大！

我还算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就一个人憋着，告诉爹娘我过得很好。其实垃圾处理厂位于离市区最偏远的郊外，那里的水没法喝，那里的饭没地儿寻，那里的道儿没有路灯，那里成年累月都见不到一个姑娘……好在我挺了过来，通过还不错的文笔来到了位于市中心的机关办公室，算是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安慰！

可是到了机关上又能怎样呢？这个行业是注定被人看不起的。在古代，惩罚犯人就有扫大街这一说；文革中，摧残知识分子也是用扫大街、掏大粪的方式；就连父母教育孩子也是这个样子，“你不好好学习，长大了以后就跟她们一样扫大街”！以前我没有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听到这些感觉挺逗的，特好玩，但是进入这个行业之后，却是那么扎心。

没有进入环卫行业之前，我特别喜欢下雨。我喜欢在微风细雨中缓缓漫步，雨滴轻轻打在伞上，似是情人在耳边细语呢喃；深吸一口雨后的空气，鼻腔里满是泥土混杂着青草的味道；行道树的叶子浸润在雨水里，那醉人的绿似乎能够流淌下来；月季鲜红的花苞顶着几滴水珠，恰如国色天香的美女梨花带雨、遗世独立……那种感觉惬意极了。

可是进入环卫行业，我不再喜欢下雨。它无情颠覆了细雨在我心中美好的形象。小雨还好一些，最怕的是它慢慢变成中雨、大雨甚至暴雨，因为我们负责城市路面上的抗洪清淤，大雨暴雨对我们来说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

记得进入环卫行业的第一年，那年夏天林州下了好大的雨，引发了内涝。我跟着领导去视察情况，走访了几个内涝严重的路段，那些路段的积水大部分集中在桥洞子下面，那里地势低洼，积水很深，许多车被迫熄火停在那里。我们到达的时候，雨势将停，但四面八方的雨水还是持续不断地汹涌而来，没有丝毫减弱的势头。

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玩，雨水清澈干净的奔跑着，像极了山中欢快流淌的小溪，但是越往里走，情况越糟糕，雨水最终汇聚在桥洞子的最下面，浑浊不堪、恶臭扑鼻。两侧的人行道非常泥泞，零散地堆放着几堆垃圾，里面什么都有，塑料袋、树枝、落叶、污泥、石块、破布、烂纸甚至还有车牌……这些都是环卫工人清理上来的。

我看到环卫工人光着脚丫、挽着裤腿一趟趟地走进冰凉的雨水里，用粗糙的双手一遍遍地清理着雨水井篦子，之所以光着脚丫，是因为积水的的深度早就没过了雨靴。或许是早就习惯了吧，他们根本就不嫌脏，也不嫌臭，从水里上来的时候，双脚已经泡涨发白，直接踩在烂泥里。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甚至会在雨水井篦子暂时清理干净以后，咧开嘴，露出憨厚的笑容！

他们真的是太傻了，就是些傻子，即便是给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干这个！

没有进入这个行业之前，我是喜欢下雪的。但是进入这个行业之后，我再也提不起对于雪花的任何一点爱好，甚至有些讨厌。还是因为工作，我们负责清雪除冰。清雪除冰是环卫行业的重大任务，我这点儿也是够背的，来单位的第二年，林州市接二连三地下了几场大雪，恨的牙痒痒，头疼的不得了。

刚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非常激动的。就像咱们大多数人一样，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望着满天的雪花，看着银装素裹的大地，再躺进热乎乎的被窝里，心想着雪下大一点吧，再下大一点吧，这样就可以堆雪人，打雪仗，要是还有女朋友，就来一曲冬季恋歌！可是这些完全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那是凌晨一点，我还没睡，年轻人嘛，这个点很正常的！

“小鱼，别睡了，赶紧到前面来！”

“好的，王主任，我这就到！”

立马穿好衣服，直奔机关，这时候单位领导的车已经来了，车辙不是那么明显，被雪覆盖了一部分。

“王主任，有什么吩咐么？”

“今晚别睡了，跟着去路段吧，雪太大了，咱们得连夜清雪！”

“连夜清雪！好的，我知道了。”

我抽个空，飞奔回后面的宿舍，拿出单位早先发放的解放鞋，就是橡胶底儿、里面翻毛的那种棉鞋，抗造耐磨还暖和，里面又加套了个毛衣，再罩上厚厚的羽绒服，裹得跟个狗熊似的。穿戴完毕，我赶紧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在那里等候着。

不一会儿，领导开完会了，各自去分管路段盯守，最重要的是市区的几座桥梁。大桥靠水，桥面风大，温度要比市区低好多，更容易结冰。每年下大雪，就属桥上事故最多，所以必须集中优势兵力，赶紧清除桥面上的积雪。

市区的路面清雪是以机械除雪和人工除雪相结合的方式进行的，机械除雪分为两种，一种是推雪，就是用固定有专用推雪铲的大型车辆将路面上的积雪推成雪堆，推雪铲类似于铲斗，圆弧形的，长度得有五六米。另一种是融雪作业，就是使用专门的除雪撒布车，将成吨的融雪剂均匀的洒在路面上，融雪剂是专业术语，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往地上撒盐，这里的盐当然不是食盐，否则成本太高了。融雪剂的作用主要是降低雪的融化温度，比如原先的雪在零摄氏度才能融化，但是加上融雪剂以后，就能在零下十几度乃至二十几度就可以融化。

无论是推雪还是融雪，都是离不开人工清雪的。我们的清雪工作都是在夜间进行，为的是保障第二天清早大家能够正常出行。下大雪的日子里，环卫工人会全员上班，不眠不休地清理积雪。他们用雪铲、铁锹和大扫帚将积雪堆成雪堆，然后运走。

也许你会问，运走干什么，直接堆到绿化带里不就完了，不但省事还养护花草！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因为清雪的时候会播撒大量的融雪剂，导致雪堆里面盐分很高，一旦进入绿化带，里面的植物就会失水枯死。所以那些雪堆必须得用专门的清运车辆运送到指定地点卸掉，尽量把对环境的影响降到最低！

那年，真是邪门啊，连着下了几场大雪，一场比一场大，天天加班，得有两个月没有尝过周末的滋味，身心俱疲，累到生无可恋！我安慰自己，老家种着麦子呢，“瑞雪兆丰年”啊！可是残酷的现实才是我们最应该面对的，冬天的夜里那真是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啊，就算你使劲跺脚，使劲唱歌，你能跺一晚上，唱一晚上，时光和重复永远是消耗激情最好的方式。

好在这个时候还是有饭吃的，我们的食堂会专门送些包子和鸡蛋汤，去的早的，还能吃口热乎的；去的晚的，只能吃冷饭冷菜了。但大家依旧很开心，毕竟有饭吃啊！

3

不要以为夜里清完雪就万事大吉了，事情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里还有除冰。天气好的话，雪会在太阳下化掉，变成雪水流进下水道，这是我们最愿意看到的，但是一到傍晚，太阳落了山的时候，温度会变得很低，雪水就要结冰，一结冰就要打滑，打滑就容易产生事故并引起投诉。

为了防止道路结冰，我们在白天也不闲着，在洒水车里加上融雪剂，来回撒几遍，这样子会让雪尽快地变成雪水流进下水道。许多市民就纳闷了，不解地指指点点：“环卫处的人是不是有毛病啊，这么冷的天，还洒水？”

其实很多人都有这种误解的，以为撒的是水，其实那不是单纯的水，你可以理解为盐水，是不会结冰的。也就是说撒盐水有两个好处，一个是防止道路结冰，另外一个就是消除道路上的泥泞，让路面变得干净整洁。

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了，晚上无论下了多么大的雪，白天依旧顺利出行，好像雪根本就没有来过。其实雪真的来过，而且还不小，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工作在夜里，你没有看见；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是那么普通，那么卑微，即便你每天看见，也早已司空见惯，理所当然，不就是扫大街的么？

说白了，就是清雪除冰的不规律作息和持续性加班，才让离开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真的是受够了！我只想朝九晚五地在办公室里静下心来写写东西，读读书籍，岁月静好地无疾而终，可是连这种最基本的要求都满足不了。

终于走了，尽管像一场逃离。我曾经想当然的认为这个行业与我无关了，可我还是错了，最初离开的那些年，我好像犯了职业病，一看到下雪，就担心半夜清雪的同事；一看到下雨，就想起清理雨水井篦子的工人；一看到那抹橘红，就不由地生出好感来，想停下聊两句。

我会引导亲戚朋友不要随意丢弃垃圾，因为丢垃圾会给清扫路面的环卫工人增加工作量；也不要车窗抛物，因为垃圾扔在车流中间，会给捡拾垃圾的环卫工人带来撞伤的风险。离开之后，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算是环卫的叛徒么？还是我真的是个聪明人，只是不愿再做那些下雨下雪就往外跑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