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１３）-笔洗
由于先皇去世前的精心设计，再加之一代明君所留下的政治余威，皇位完成了顺利交接。登基之初，这位在后来被公认的暴君，彼时天云帝国的新帝，竟然还励精图治了一阵子。
正当群臣感叹着“浪子回头”、“处其位而谋其政”云云之时，登基月余的皇帝宣布了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他要立皇后了！这位年逾百岁仍未娶妻的浪荡子竟然要娶妻了！
但是，这个消息岂止是令人激动，简直是令人激动到吐血三升。新帝的要娶的皇后竟然是——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少女，有‘帝国之’花之称的美人，但同时也是先皇晚年时最宠爱的小女，皇帝同父异母的亲妹！
诚然，中央平原上民风相对开放，礼法相对简单，贵族们为了防止财产流失、权力分散而在大家族里内婚的情况也并不少见。但普通贵族的内婚多止步于表亲堂属之间，像这样堂而皇之地公开迎娶自己亲妹妹的行为还闻所未闻。
纵然有心灰意冷的官员纷纷弃官而去，纵然有忠心为国的朝臣屡屡以死相逼，但是对于以武立国、帝王专制的天云帝国而言，捍卫伦常的文人们的所作所为只犹如蚍蜉撼树。最终，奢华盛大的皇家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在婚礼之前，皇帝甚至还专门主持修订了《天云帝国婚姻法》，加入了关于内婚的相关条例以规范因内婚产生的继承权等相关问题。
那样奢华盛大的婚礼或许是每一个少女的梦想。有个贵族老太太，当时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她告诉我：
这场婚礼把当时的帝都打扮成了花的海洋，历时两个月的筹备，上亿束鲜花的花瓣在婚礼当天铺满了帝都的主要街道；三十万的皇家亲卫来维持婚礼当天的秩序；帝国官方拿出国库三个月的收入作为给民众的礼物，整个帝都狂欢了两天一夜。
婚礼前她打听到，皇帝花重金聘请了东方城邦最有名的设计师，让他亲自设计、亲手剪裁制成了一件梦幻般的长裙，那裙用的材料是遥远北国进贡的雪蚕丝，那裙的上面点缀了九十九种采自南北各地鲜花的花瓣。
而婚礼当天，光线最好的时候，新娘子穿着那件飘逸的长裙，身周似有云环雾绕，如天仙般站在已变成鲜花海洋的礼台上，含情脉脉地笑望她的新郎；新郎身着传统的皇家礼袍，玄服缕金线，虽已两鬓斑白，但身形依然强健，从容不迫地穿过锦织花簇的台阶，登上高高的礼台，在巅峰处，于万众瞩目之下，深情款款地为他的皇后加冕。
小巧而精致的银色王冠上面镶着产自遥远南海的珍珠，王冠闪耀，皇后额头被吻时的笑容更闪耀。她说她当时真想变成那个新娘，她说她做梦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婚礼——乱伦什么的早就不在乎了！
在民众眼里，除了这场超越伦常的婚姻外，新帝登基后真的很安生。他并不如其父那样勤勉，但也不像登基前那样荒唐。仿佛，百年浪荡子，终有回头日——是超越世俗的爱情、是对于家庭的责任，让他浪子回头——那个老太太，彼时的少女，就是如此想的。
但是为师看过二代皇帝的回忆录，知道事实并非少女所想的那样浪漫。
和他爹晚年时才开始写回忆录不同，那个暴君在其十六岁时就开始了这个工作。之所以还把它称为回忆录而不是日记，是因为那上面记载的全部是发生在写作日期几天、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前的事情——关于他的‘罪行’——从内容上看，与其说它是回忆录，倒不如称其为忏悔录。
对了，暴君还给自己的回忆录起了个名字，叫做《笔洗》。挺有意思的名字。
和其父回忆录中流畅的叙事、恰当的表达以及传统的文法不同，《笔洗》里满是碎片化的描写和极为个性化的表达。而且，他突破性地使用纯口语化的语言写作。若是该书出版了，大概也算得上是此地白话文运动的先驱。
回忆录中，他会写写明事件的日期，然后再回忆自己的罪行。在或含含糊糊或详尽无疑的罪行回忆之后，他会写一段忏悔。这些忏悔多数以疯癫式的语言表达，但也不乏表达细腻的——你甚至能从这种细腻的文字中感受到他忏悔时的真诚。可惜，他用文字忏悔了一辈子，但终其一生，他的行为却无丝毫悔过之意；他在想象中让自己受尽酷刑，但在现实中他却以折磨别人为乐。
客观地讲，《笔洗》的文学价值还在其父的回忆录之上。里面的猎奇内容丰富至极，作者个性化、突破式的表达也让为师叹为观止。但是它的作者并不是作为一名文学家用自己的想象力创造了它——而是作为一名任性幼稚的皇室嫡子，一个残忍暴虐的帝国皇帝，一个可悲可恨可怜的精神分裂之人，先在现实中书就暴行，再将其以文字反映——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写就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