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娃与春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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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清晨有些薄凉,临近中午,干点活,会浑身燥热。春娥耘了一会儿稻谷,直起身子,站在金色的稻谷中央。她家洋楼在环绕的翠竹中露出墙角,竹园外,池水潋滟。
村南两、三栋小楼外,梯田连绵,稻禾留茬,草叶枯黄,空旷苍凉。泉水山后,丘陵起伏,森林层染,色彩斑斓。
一股悠悠的凉风从南边的密林上吹过来,拂过她的秀发,她拭去脸颊的汗珠,感觉有些凉爽,眺望旷野上一棵孤独的四季青,枝繁叶茂,树翳浓浓,一片寂静。田间崎岖的小路上,有一个孤单的小点在移动,她没在意,感觉腰椎有些酸痛,揉了揉,叹了口气,继续拖着耘耙在晒谷场上打转。
无意间,她看见一个男人从村外的田埂上走上坡,越来越近。
“他?不是?!有点像啊。”她思忖着。
她乜斜地瞟了他一眼,继续耘稻。转一圈回来时,那男人正迎面走来,但他并没有注意她,(或许扫过她一眼,没在意)匆匆地赶路。
“刘娃!”她试探轻声喊了一声。
他继续往前走,突然顿住了,迟疑地掠了一眼春娥,露出诧异的神色。
“刘娃!刘卫民!”她大声喊出来,好似惊叫。
“小……小娥……春娥……你家……在这里啊?”他吞吞吐吐地说。他浑浊的眼神里冒出光彩,瞬间低下头,像犯了错的学生站在老师面前。
“二十年?二十一年了!”春娥露出兴奋的微笑,转瞬变成痛苦表情。
“是,是的,”他嗫喏着,抬起脚准备继续赶路。
“跑!你还想跑!”她气愤地嚷道。
他走了三、四步,定住了,低着头站在明媚的阳光里,默默不语,好像盯着自己的影子,出了神。
“二十一年!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没想过跟我好好交代……”她猛然气得发抖,像审判犯人似得。
他像根木头立在原处,心潮翻滚,往日万千景象闪现脑海。
“中午了,你就别走了!到我家吃中饭,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过得怎样呢?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她嘘了口气,放下耘耙,走到他面前。
“走!走啊!我家就在这里,那!就是我家,孩子都上大学去了,我家那位在外地,我是最近两年才回家住的,走啊!让我烧餐饭给你吃吃……”春娥一路走一路絮叨。
他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高挑的身材,走起路还是那么有韵致,她端庄靓丽,衣服洁净如新,飘摆的秀发光亮柔滑。他跟着她穿过竹林,进了她家堂厅。屋里收拾得利落干净,家具摆放整齐,墙壁雪白,墙裙是海蓝色,给人一种清新怡人的感觉,不同于一般农村人家散乱的景象。他猜测她在城市漂泊几年,正如她说的——最近两年才落叶归根。
春娥从壁橱里拿出茶叶盒,打开盖,忽然想起什么,又盖上了,三步并做两步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个非常精致的盒子,盒子上印着“黄山毛峰”,她使劲拆开,剪开袋子,倒出一大把茶叶,冲了一杯水。
“你喜欢喝茶。”春娥春风满面地笑着。
刘卫民闻到一缕清幽幽的茶香时,心里的拘谨缓解开来。
春娥静静站在他旁边,打量他,还是一幅好身材,衣服有些皱褶破旧,脸色黝黑,胡须拉碴,头发蓬乱卷曲,年华已逝,不见当年英俊青年。想当年,这个男人穿着潮流——喇叭裤、高跟皮鞋、留长卷发,一幅海派时尚打扮,常带着她去市里最大的电影——解放电影院看电影,常谈天说地,说得头头是道。他的床头常放着几本书——《日戈瓦医生》、《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基础写作学》……一切仿佛是在昨天。她撅了噘嘴,刚想问个问题,又吞下去了,转身进了厨房,一会儿进进出出从冰箱里拿腊鱼和腊肉,在厨房乒里乓啷剁着。突然,她放下菜刀,站在厨房门框边,依着门框,望着他。
“你为什么话都不说声就走了?”她眼睛出了神,恍惚回到了二十一年前。
他低垂着头,好似趴在桌上,一言不发,那清晰的,无数次灼伤他的神经的、无数次让他心如刀割的、无数次让他无地自容的记忆,再次出现在脑海里。
那时,刘娃在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工地上做瓦工,和春娥父亲是同事,春娥做小工。春娥父亲很赏识这个年轻人,偶尔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地出入工地,他笑而不语,一日暗示刘娃按着农村风俗,拿三百块钱把亲定着,算是明媒正娶。
他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向大舅家借钱,大舅说去他家找舅妈借。他兴冲冲地去舅舅家,坐在灶台下,塞着柴火,舅妈在炒菜。
“舅娘!借点钱可行啊?”他憋红着脸说。
“多少?”
“三百”。
“我哪有那么多钱啊。”舅妈没好气地说。
“我有急用,我谈了女娃……定亲……”
“我开银行啊?!”舅妈一脸的怒气。
他抱的一线希望被无情地掐断,心里十分低落,想起美好的爱情就要成泡影,他差点哭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匆匆走进一个小伙子(大舅的侄子),大大咧咧地说道:“大婶!我妈妈问你借六百块钱,可有?”。
“有!有!六百可够用?”舅妈微笑着对他说。
“够了。”小伙子欢快地说着,得意地瞟了刘娃一眼。
舅妈像旋风似得,从房间里拿出一个花手帕,摊开手帕露出一叠钱来,数好六百递个小伙子。
小伙子连连说谢,飞身而出。
“舅妈!我这是最后一次喊你,从此我再也不到你家来了!”刘娃愤然扔下火钳,嚷了一句,大义凛然似地大步走出厨房。
舅妈愣了一会,轻蔑一笑,嘴里发出“哼!”一声。
他受此打击,心灰意冷,没日没夜躺在家里,提不起精神。
春娥在厨房里忙碌,脑子胡思乱想,自己不知道在想啥。她六盘菜端上桌,拧开一瓶剑兰春时,自己都不清楚一桌菜是怎样烧出来的。
她在给他斟酒时,看见他盯着酒杯,手不停抖动。
“孩子多大了?老婆是哪里人?” 春娥坐在桌边,看着他自斟自饮,一副颓废的酒鬼的样子,有些心疼。
“我现在一个人过,结两次婚,都离了……一个人挺好的……”他自顾自地说,言语有些凄凉。
春娥蓦地站起来,黯然神伤地转过身,扑进厨房,“啪”地关上门。
他听到她在厨房里嘤嘤抽泣,久已麻木的心忽然如同刀绞一般痛,仿佛要把心绞的稀碎,嘴里的酒和菜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嚼着。
春娥打开门,拭着眼角的泪水,神色黯然地坐在桌边,静默不语。
在她出来一刹那,他回头扫了她一眼,那拭泪的动作,让他想起甩着长辫、水灵清秀的姑娘,被他气哭的柔媚可爱样子,“多美啊!”他心里发出喟叹。
“你烧的菜怪好吃的!”他恢复当初的状态,笑着说。
春娥没有言语,只是莞尔一笑,眼神里流出一丝妩媚。
不知不觉,他把一瓶酒倒得底朝天。
“还来一点?酒,家里有。他不喝酒”。
“够了!”
春娥没有食欲,收拾完饭碗,给他的茶杯加了一点开水,递到他面前,然后默默无语地坐着,瞅他。
他们心里都有说不完的话,但都像被什么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走了!”他强装轻松,笑笑说。
她在他勉强的笑容里,感到有股凄苦和悲凉。
春娥心里很乱,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有了结,想留下他,又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门去,心里失落落的。她蓦地站起来,跑到大门口,院子里阒无人影。
“完了!结束了”。她心里仅存的一个美丽的小角落,一个无数日夜守护的小世界消失不见了,连“沙沙”的脚步声都没有了,整个村庄一片死寂。她有些晕眩,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