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词48 第一封信（四三）走得慢先生，我想听你说

王，

下午去小区超市买菜，称小葱的时候，营业员说，“太少了，出不了单。”我说，“那你加一些呗。”他又拿了一些葱过来放秤上，边打单子边对我说“5毛以下，就出不了单。”我笑笑说没关系的。然后我又说，“菜就是放冰箱里也容易坏。”营业员说，“这个天气，不放冰箱也可以的，三五天没问题。”我说，“就是时间长了才会坏，我买一次菜要吃半个月的。”他很惊讶，说：“你肯定不常在家里吃饭。”我说不，我天天都在家里吃饭的。只是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我又不喜欢买少。老去买菜太耽误时间。

我买了蔬菜，鸡蛋，路过厨具区，看到满架子的碗筷一下子又想起了母亲。想起家里那些年碎掉的碗——我家的碗是常会被父亲砸碎的——想起她蹲在卖打折处理的有瑕疵的土碗的地摊边，一个一个的挑选。当然是选不出好的来。都是处理品，淘汰下来的，几乎每个碗都有疙瘩，有疤痕，或者是缺角、有麻点。妈妈会尽量挑选毛病少一些的碗，买上一摞。但是妈妈是喜欢精致的东西的。有一年过年，我给了妈妈一张购物卡，然后和她一起去买年货。妈妈挑了一套餐具，白底红梅花的。胎很薄，透亮。釉彩很美。过年的时候用了一次，年过完她就收了起来，还是用的平常用的那些缺角的碗。我问她为什么不用，她说怕不小心用坏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伤。

爱和伤。

这本书已经快看完了。语言平实，又是第一人称。感觉就像我写的日记似的。书里的小唐回忆母亲，回忆母亲做的藕粉，炒菜的牛油。他是上海人，在物资缺乏的年代，他因为肺病配给有牛油，他母亲在炒菜的时候，把牛油在锅上绕一圈，让菜里有个牛油味儿。你呢？你小时候，又有哪些回忆呢？就算生活艰难，应该也没有这么艰难。应该也没有我小时候的生活艰难。你的回忆和我的回忆肯定很不相同。你印象中的母亲和我印象中的母亲肯定也很不同。我突然想到，也许写这样的书，并不仅仅是为了能搞清楚自己。这是追踪生命，追踪历史的轨迹。那是逝去的美好。曾经的真。它让我们能保持清明。

我一定要写出来，寄给母亲。告诉她，她当年留下我的命（她差点打掉我，朋友劝说她才在医院里临时反悔的），没有白留。可是外公，那个给了我生命的温暖爱的温暖的人，我不知道还能追踪到多少他的足迹，实在是太遥远了。那些人，都找不到了。但我还是要试试。我记得他穿长衫的挺拔的身影，我记得他给我的那些无条件的宠爱。那碗炒饭，他做的炒饭，我吃一口就被腻住的炒饭，一直让我腻到了现在，也甜到了现在。我要告诉他，不管他曾经多么的不负责任，思想顽固狭隘，给家人带来了深重的影响。但是他对我的爱，是我迄今为止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和力量！

我觉得我有满腔的话要说，满腔满怀的情，柔情，要说。我想要说给你听——走得慢先生。我也想听你说。听你说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你的爸爸妈妈你的童年少年。你心底的爱和痛。你的牵挂，遗憾，不满，还有追求。

我真想你能说给我听——

告诉我！

后面写的是殡仪馆，火化，母亲的晚年生活。每一个字，都会勾起我的记忆。我的脑中出现了很多的场景。我母亲的葬礼，火化。真是艰难。看这本书。真是艰难。我的原意不过是为了看别人怎么写回忆，是想看看结构、叙述。但是因为经历、感情的相互呼应，我时时刻刻都在被勾起回忆。我的家庭，成员没有那么复杂，我家人员简单。我的母亲，晚年也没有那样的经历：饿饭，捡拾垃圾。我自认为我做得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可以及格。看到书的最后面，葬礼完全结束后，我才被真的感动了。被作者感动了。

那感情，是深沉的真挚的。她是真心实意的忏悔，忏悔自己虽然给了物质，但很少陪母亲。我也是真心实意的忏悔，在日记中忏悔。我虽然没有能给多少的物质，但我确实是时常陪着母亲的。只要我回家，我是不出门的。我从早到晚都陪着她。陪着她看电视，聊天，做饭，吃饭，买菜，逛街。如果没有这些陪伴，我后来，我现在，不知道会后悔成什么样子。如果没有过这些陪伴，我可能现在回想起来会夜夜噩梦，会悔恨得想去撞墙。

但是，我真的就做得好吗？

我们去云南旅行的最后一晚，住在一个度假山庄里。那也是那次行程所住的唯一的一个好酒店。别的时候，都住的家庭旅馆。房间里有浴缸。母亲一直都想泡澡。家里的卫生间，门很窄，浴盆搬不进去。母亲说过这事，说浴盆弄不进去。我也没理睬这个事情，她说的时候我在心里想了一下就过去了。并没有想着怎么去解决。母亲一直想要泡澡，在她心里，能泡澡的生活，就是高级的享受的生活。看到浴缸，我叫母亲泡澡，我还放了精油。我在旁边守着，看到她似乎是意识模糊了。一个生着重病的虚弱的人，哪里受得了浴缸的温度呢？不过一分钟时间，我看着她不对劲，喊她，她不回答。我慌了，赶忙按了急救按钮。服务员过来和我一起把母亲从浴缸里抬出来放到了床上。好在休息了一会儿后，母亲就醒了过来。

我想起那些在医院的日子，在家里陪她的日子。我给她梳头，修剪指甲，洗头，按摩，抹身体乳，抠大便。我喂她吃饭给她念《红楼梦》给她读辛弃疾。想起那次云南旅行。就是那次旅游，加速了她身体的透支。

那到底是旅游？还是在催命？

在她没有生病前，我叫她去海南。我说冬天你去那边住吧，我把房子租好，那边气候好，温暖。她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可能去几天给你安排好就回。她一听就不去了。说完全搞不懂大城市的生活。是啊，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是一个大城市。一个一辈子生活在小地方的老人，怎么过啊，我又做不到全程请人照顾。

我想，以后再说吧，以后抽时间我陪着一起去。

可是时间在哪里呢？以后又在哪里呢？

以后！以后？以后母亲就不在了呀！我最最想不通的，一直都想不通的，到现在也没有想通的——就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快？为什么毫无预兆？为什么会是母亲？

她才60岁，那么年轻！我一直认为她会活到80岁。90岁。100岁的。

至少是80岁。

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常常这样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的啊，什么对你最珍贵，你也许就会失去什么。不这样，你又怎么会知道敬畏？怎么会痛彻心扉？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多么悲恸的感悟啊！

我想起那年回家，母亲打开我给她买的衣服鞋袜，像个孩子那样急急忙忙的试穿，穿上后问我好不好看好不好看......但是我才刚刚看她像看孩子呢，我才刚刚有这样的意识，我还没有宠她宠得像一个无法无天的孩子呢......这一切就戛然而止了。我还要了她的钱，我也没给过多少现金。我把我的工资卡交给妈妈，但是她从来没从卡里取过钱。除了家里装房子的那段时间。我怎么就没给现金呢？我怎么就丢了一张卡就算了呢？

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常在天刚亮时来我床边问我想吃什么菜，她去买。我睡得正香，被叫醒后很不愉快，我对她说，“不要喊我，我要睡觉。”我说“你随便买吧，什么都可以”。她听后，默默的转身去客厅看电视等我醒。哪怕她关小了音量，在安静的清晨，我也会被吵得睡不着（我家没有关门的习惯，或者是我没有关门的习惯）。我睡不着，常会在心里怨怪她。后来，我在心里慢慢长大了，看她不像看父母，像看孩子了。我就不生气了。她清晨再来叫醒我问我想吃什么她去买，我会说我想吃什么什么。她很高兴的说：“好，我去买。”急急忙忙的就走了。我看着她走了后又躺下继续睡。但是她生病后，有几次，我还是生过气。我们睡一个房间，她半夜起夜，脚步声沉重，每次我都会醒。有时候我会起床扶她，有时候我会问她感觉怎么样。有时候，我被吵醒后觉得烦躁，我默默的听着，不出声。但是有一两次，我说，“你能不能轻点。”现在想起这些，总会懊悔，对自己生气：怎么会那样说呢？她是病人呢！

我知道她是病人。但在我心里，可能还是觉得她会长久的活下去。还是想着那会是一场长期抗战。哪里知道一切都那么的迅疾！迅疾得你来不及反应她就走了。永远都不在了！

我常会在半夜醒来，想起母亲半夜起夜的脚步声，想起我曾抱怨过她，叫她轻一点。想到这些我就会流泪。可是我再也没机会弥补，再也没机会改过了。现在就是希望半夜被吵醒，也不能够了！

我多想她还在啊。我多想能有个母亲啊。

所以，我要感谢你，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虽然你现在并没有在我身边听我说，但我确实在对你说。能有这么一个人，你愿意对他说，愿意对他说你心里的伤，心里的痛，就是幸福的。

王，不管你多忙，多么的身不由己。在可能的情况下，都多陪陪父母。也许你做得很好，比我好。是的，肯定比我好。但是我还是要说，多陪陪他们。实在陪不了，也一定要记得打电话。你生日的时候，他们生日的时候。不是谁的生日，只要是想起来的时候。做这些，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心。我现在想起来，如果我那些年，没有那样做，没有只要回家就从早到晚的陪着母亲。那么现在，我不知道会多么的后悔，多么的恨自己！

幸好，真的幸好！

至于父亲。我和他之间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他的封建思想很严重，他非常的重男轻女。他不支持我读书，说“女孩儿读书做什么”。他对我粗暴、冷漠。他对家庭很不负责任，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做事。以前我不理解，当然后来我知道了他故意不做事故意给妈妈找麻烦的原因是什么。但是理解了他行为的原因并不能原谅他的做法。那几年家里遇到很大的困难，他害怕，想不通，想回他老家他心里的伊甸园，妈妈不去他想逼迫她就范。他遇到事情只会逃避，只会在家里摔摔打打，跳着脚的骂妻子打孩子，从来不去解决问题。他没有主见。更没啥能力。他遇到一丁点的事情都会害怕，然后就脾气暴坏，在家里摔东西打人。我们家以前，一直都是靠母亲在勉力支撑。我的父亲，在我的生活中是长期缺失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当然，他并不是一点长处都没有。以前母亲时不时的会说我像他，我听到后会非常生气，觉得说我像他是一种侮辱。后来，慢慢的我发现，我身上的某些特质甚至脾性，确实和他很像，我常会刻意纠正自己。他没上过学，后来能识字，是自学的。他喜欢看书，对文化知识有偏好。他长得好看，按照妈妈的说法是“伙儿陏”。他能盖房子能吹笛子能下象棋，这些都是自学的。他唱歌很好听。他热爱大自然热爱小动物热爱花草树木。

妈妈以前常说：“你爸爸呀，只要他肯学，什么都能学会。”

喜欢学习喜欢钻研。这些不正好是我身上也有的嘛。

        红阑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