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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热的红土地上,熙熙攘攘的松树林,一个突兀的绿色球状建筑隐约可见。那之前是一个军用的雷达站,后来转为民用,大概是用来检测天气的。这是江城子告诉我们的,他两手紧握着方向盘,绿色的老皮卡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摇摇晃晃,车门仿佛会在迎接下一个大坑的到来时就情不自禁飞将出去,“安全第一”这仿佛已经成为老江的口头禅,他确实很注重安全,据说每次连安全套都是用两个的他在我们上车时就用把我们绑在了安全带上。后排的八哥已经放弃了塑料袋,那酸爽的味道已经引起了公愤,索性把头伸出窗外,车颠一次他吐一次,很有规律。在他吐出第一口胆汁的时候,辉子也受不了趴在另一个车窗将早饭喷向了这苍茫大地。很好,我们终于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留下了一点痕迹。去雷达站的路上有一条岔路,顺着这条路往下是一个水库,沿路的桉树散发着一股不友好的气味,伴随食物还未消化完全的酸腐味,挑战着所有人的嗅觉,此时晕车才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清醒的人反而是最遭罪的。八哥的嘴居然还有闲功夫抱怨山路难走,“山路?在这里,路面宽过三米,哪怕再怎么尘土飞扬,坑坑洼洼,都叫公路,你说的山路那是一个人走还嫌挤…”老江一脸不屑地看着我,确实,我走过,确实,我没想到那被水冲出个断崖,确实,那辆前轮报废的摩托车正躺在皮卡车的货箱里。“我骑了二十几年的摩托车,从来没把链条骑断过,你得教教我,是怎么做到的?”说实话我讨厌这种挖苦,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大家都懂,可他挖苦了我一路,我正在精心准备组织一番恶毒的言辞予以回应。一个急煞,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身体抽离。是一条小野狗,估计是被吓傻了,冲着车头狂叫不止。“小杂种,老子饶你一条狗命,是让你好好活着,瞎叫唤个毛线”老江伸出头,用无比高傲的姿态冲着那条狗“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好不神气。“咣当”车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老江回头,原来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手里捏着块石头,“小杂种,你扔个毛线你扔!”老江冲那野小子叫嚷着,又是一声“咣当”正中车顶!“快走啦!看样子狗是人家的。”老江发动车刚走,一个更大的石头砸在了刚停车的位置,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馆儿,“呵,够野的!快走呀!”老江还不忘回头又骂一句“老杂种!”“穷山恶水出刁民!”八哥说完又把头伸了出去。穷山恶水常有而刁民不常有啊,“这是什么歪理?”我也在想这是什么歪理。颠簸了近半个钟头,辉子的胃也被掏空了,八哥的脸都快绿了,终于上了一条水泥路。“顺着这条水泥路一直往前走十几公里就有个小镇子。”我们无比感激地看向老江,他一把方向又下了一条土路。严格地说那不算是路,只是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微型河道,全是乱石块,人在车里感觉下一秒就会被弹射出去。“我还年轻,还没娶媳妇儿,江哥你悠着点”快脱水的八哥用尽了气力吐出了几个颤抖的字。爬到半山腰,接上了一条碎石路,终于不用坐碰碰车了,抓紧时间下车——我们急需解放。“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拿了纸就扎进了一个草丛里。试过在悬崖边上拉野屎吗?股间生风,感觉自己拉的不是屎,是信仰。抬头,发现不远处有个人也在释放他的信仰,这就尴尬了,没想到这地界厕所资源那么紧张。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换个风水。没想到人扔了包纸过来,捡起来扔了回去,一盒烟又扔了过来,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了一坨未风干的“信仰”上,这更加坚定了我戒烟的决心。这个碰巧遇到的“拉友”就是老段,他是个“守山人”,其实是当地林业站的人,用他的话说:“和那群狗日的处不拢,所以被发配到了这大山顶山的瞭望台里。”山顶有一栋白色的“复式别墅”,钢筋水泥的,楼下住人,带一个小院,围墙下的种着一棵葡萄和石榴还有几束粉色月季。楼上是一个瞭望台,有一台老得留心的望远镜,还有一盏高强度的照明灯。老段每天的任务就是观测——火警,偷伐,还有打炮。这里山高谷深,一旦降水过多容易造成塌方和泥石流,轻则冲毁道路交通瘫痪,重则造成堰塞湖。所以云层一旦变厚,就必须祭出仓库里的“高射炮”,打散云层,也能避免冰雹灾害。一行人围着那门“老爷炮”怂恿老段来一发,“这炮是你想打就能打的?”听老段说这打炮本来是没什么问题,一开始这里的老百姓都能理解,可是当地老百姓得种地得过日子,这种刚播下去,看着老天下点雨,结果云还没过来就被打没了,连个屁都没见着。时间一长,老百姓受不了,有意见,找人来协商,协商无果,炮照打,矛盾就出现了。真正激化矛盾的还是那些林业站的工作人员,他们发现有人偷着砍树后,不去制止,等到人砍完了装上车他们才去堵截,让人把树拉回林业站然后交上罚款才放人。对于罚款的去向,据说买了树苗用来植树造林。“可以,这很黑色幽默!”“这就像把树砍了造成纸,然后在纸上写着‘保护环境’,完全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们惊讶于老段的正直,围着火堆,山谷间起了薄雾,月色朦胧,通透的月晕外似乎散着一圈彩虹,一个橘色小点从柔和的月亮下滑过,向着西南角,那是一架飞机。老段吹牛逼说他能用“老爷炮”把那架客机打下来,我们不信,就凭那几发“催泪弹”,我们估计它连直升机的屁股都亲不到,老段唏嘘:“读书人不好骗了”。黑色的茶壶“滋滋”冒着热气,看着火堆里用荷叶和泥土包裹起来的老母鸡,众人皆感叹,八哥的手如此利索——“可有谁用老母鸡做‘叫花鸡’的?”“这你们就不懂了,老母鸡的职责是什么?是下蛋,完全被当作了生育机器,我们吃了它那是在解救它”八哥真是个冠冕堂皇的女权主义拥护者,吐到血槽都空了竟有心思吃鸡!鸡!老江又在讲述他的风流韵事,和谁谁谁家的小媳妇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那可怜的小媳妇儿万万没想到吧,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情郎此时竟将他们的两情相悦当作吹牛逼的谈资。“文人,有些风流轶事总是可以被原谅的”,没想到封建社会的余孽还如此长盛不衰,这个社会真是宽容啊。提到女人!辉子有些伤感,为什么伤感,这么说吧,从初中开始,辉子的每一次分手都是一部八十集的情感伦理剧。他和他的前女友们相爱相杀的往事为我们创造了无数的前车之鉴。辉子并不难看,确切地说,身为男人的我们也觉得他帅,一脸天然无公害的笑容,阳光,朝气,就这样一副好皮囊,每一次都毫无征兆的被劈腿,弄得自己头上一片青青草原,很是郁闷。“上帝是公平的!”太帅的男人不安全,所以他的前女友们往往都赶时间“劈腿”了,感情是真感情,每一次都足够投入,可结局却总是被骗色又骗感情。我们一致认为辉子是被玩弄了,可又惊讶地发现——与其说他偏爱的是某一个姑娘的话不如说他偏爱某一类姑娘——微胖,长发,白——他的审美观还停留在唐朝。即便如此,辉子依旧相信爱情,毕竟学车的时候又成功被一个妹子泡上了,他总是有人伴着却又感觉他总是单着,不小心看到了他的手机——“烟抽一个牌子,鞋只爱同一个款式,女朋友……真是够专一啊!这是病,得治!”回头才发现,已是万家灯火。“明天去哪?”面对老段突如其来的提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感觉你们真像是一群嬉皮士!”呵,这么有年代感的词,面对我们的诧异,老段一脸不屑,他和我们聊起了凯鲁亚克,“谁年轻时还不是个文艺青年!”老段对我的讶异给予了充分的回应,这个名字也就在半梦半醒的外国文学史课上略有耳闻而已。我们只是一群闲极无聊的人,明天去哪?这似乎是个问题,可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也有问题,这是我们共同的问题,只是答案有所不同罢。
下雨,山色空矇,下山的路被水冲得暴露出大块岩石,老江开得比较安全,八哥和辉子选择步行,用他们的话说江里的鱼是杂食性物种是吃肉的。在岔路口等待将近半小时后,浑身湿透的两人灰溜溜地钻进了车里,“喂鱼就喂鱼吧,怎么着也有个伴儿,而且总比山水冲进谷底强。”大雨瓢泼,雨刮接近报废,车顶好不热闹,如同密集又凌乱的鼓点,爆裂,敲得人心烦意乱,辉子递来一支烟,我想起了昨天下午那干枯的“信仰”,拒绝了。车里弥漫起烟雾,竟带来一丝暖意,“轰隆”一个炸雷,“我操!”四人异口同声,辉子捡起吓掉的半支烟,老江怪他烫坏了新买的脚垫,雨势愈发猛烈,稍安勿躁。黑色的云层挪开了,天色明朗,“这里的鱼永远都是一朵一朵地下”,大地吸够了水分,压坏的坛石路面上留下一个个水坑,车身有节奏的晃动着,山色空朦雨欲霁,路边闪现一个圆形的水塘,水泥砌边,平静的水面中间浮着几只白色的鹅,前面出现几户人家,红色的围墙上刷着醒目的标语:XX医院,专制不孕不育!隔壁的墙不甘落寞:计划生育,人人有责!穿过标语,一路向西北,绕来绕去终于看到赤色的峡谷,贴着悬崖将车发到了谷底,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赌刚修好又炸毁的堤坝,残余的工事可见当初的忙碌。“为什么要炸了?”因为下游已经有一处堤坝,“那为什么要建?”省城人民有钱修着完呗,顾不上搭茬,现在着大好河山前,解开腰带一泻千里。一路颠来,下肢有些麻木,竟有些不受控制,在吹来的山风里抖落半天,忍不住打一个寒颤。“幸好大坝炸了,不然滇池里该有我一泡淡啤酒了,想想真过意不去。”看完了并不想看的风景,驾车出峡谷,半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抠字宝马,旁边是蹲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正在检查底盘。“真是有钱啊,开着宝马在这种路上乱蹭,如果不是迷路那肯定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精虫上脑的八哥急忙下车,热心地打算帮忙检查车辆,那姑娘一脸警惕,迅速回到车里,关死车门,放下车窗,一脚油门,扬长而去,底盘都被刮得冒出了火星。八哥站在路中央,看着红色的车尾灯一脸错愕,车上的我们嬉笑着,“操!”回声贯彻在空荡的山谷中。坐在电脑前,我看着笔下虚构的这几个人,一脸错愕。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孩,说着她打算写一部怎样的小说,同一列车的同一个车厢的同一个座位上,她似乎忘了去年就说过同样的话。她看了我写的这些东西,客气地表示赞赏过后,问我是怎么写的,怎么写?一个星期,睡前的一个小时,想想写写想想写写,就撺了这么些,她不信,质疑我刚才不是还在写,而且现在手也没停,将我们的谈话内容一并写了进去,我礼貌的微笑,这时电话响了,真是救命稻草,一看号码是我的前妻,没错,我离婚了,抱歉,我应该先说我结过婚了。这真是个两难的选择,我不想和这个戴着啤酒瓶底一样厚重镜片的姑娘搭茬,看着她画歪的眼线,觉得莫名地好笑,又觉得莫名的浪费,看来她是不常化妆的。电话响个没完,那姑娘又絮絮叨叨,我很香打开车窗跳下去,才发现车窗是封死的,时代在进步,这样的进步为我这样的人带来的只有不便。我还是接起了电话,在第三次响起之前,我决定不关机。语气平静,这让我颇感意外,还是为了孩子,没错,我还有个孩子,是个女儿,除了卷发像我,她的眼睛真是够大的。我的前妻不甘心放弃女儿的抚养权,她准备上诉却发现我带着女儿一并消失了,这算是兴师问罪。她问我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我告诉她我的小说终于快写完了。“小说!小说!只有这一点你没变,难道靠写小说能养家吗?难道靠写小说能养活我女儿吗?”变了!这是致使我们离婚的主要原因,当她发现婚前婚后的我判若两人时,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她和商量离婚,我同意了,因为她要有她自己的生活;她说别试图用孩子挽留她,我同意了,因为她要有她自己的生活;她问我为什么不试图挽留一下,我没同意,因为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没有谁可以一成不变,那是傻子,又不是阿甘,何必互相勉强。我不想挂掉电话,因为这的确很不礼貌,每一次通话都是我最后听到那“嘟嘟嘟”的声音,无论和谁,只是单纯地为了听见那“嘟嘟嘟”的声音。我将电话放在一旁,任它开着,没一会儿,果然前妻挂断了,我能想象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一抹胜利的微笑。我继续敲着键盘,火车进了隧道,呼呼的风拍打着车窗,上面映出我的脸。我?我离婚之后,家人觉得我变得不正常,将我送去了医院,我在第三人民医院的三号楼的三零三房间的三号床,我发现所有的精神病院都喜欢叫第三人民医院,他们每天喂我吃各种各样的药片,吃完还要张开嘴检查。我讨厌吃药,每次吃完趁他们离开,我就把药吐了出来,因为我没病,吃了药才会病,而且三医院旁边就是火葬场,高高的炉烟,乌蒙蒙让人不寒而栗。治好了就出院,治不好就送去隔壁,多么熟练的业务,完美的流水作业。火葬场才可怕,每次烧完都会剩下点骨灰,时间长了积的多了,都不知道搂的是谁的,没准还是混合的,谁能分得出来?再说又不是养盆栽的化肥,要混合起来的做什么?反复折腾,我的胃病开始发作了,趁着治疗胃病的空隙,我找准机会逃跑了。买了一张不知去向的火车票,终于上路了。
好的,这个故事该有个结尾了,否则真的写不完,怎样结尾呢?现在有两个思路,写到这里我又想到了第三个,我的打字速度有点跟不上自己的思路了。这样吧,当我说完这个故事…
当我说完这个故事,老江一脸懵逼地看着我:“摔一跤脑子摔坏了吧?”看着老段用碳素笔画的手稿,我打开车窗,散去让人眩晕的烟雾。辉子收到了女友的分手短信,“呵,短信分手,电话离婚,你们年轻人挺会玩啊。”“短信分手,真够古典的,现在不都有微信么?”“这地方就没信号。”听他们聊起刚才的姑娘,我把手中的烟屁股弹出窗外,有的东西很难改变,比如习惯,有的东西总会改变,比如习惯。天放晴了,打开天窗,凉凉的风拂过面,一朵巨大的云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