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和晶

文|李丽梁

问：她们说你，特别那个，就是不识时务。

答：那当然了。

问：不是，我还没解释呢，她们就说那时候，人家崔永元都不做那节目，你干吗接他那节目?因为所有做主持人的都知道，接别人的节目是最吃力不讨好的。

答：所以你们都没接嘛，当时找了好多人你们都没接。

问：那你干吗要去接呀?

答：可能因为我对那四个字的理解，不仅仅是那四个字，我觉得那里边的人我特喜欢。比如说，来的都是坐在大家中间的普通人，很少有演员来，很少有明星，或者是很少有大腕，就是平常你坐车呀，买菜呀，逛超市都能碰到的人。然后他们是采访的主角，他们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特有兴趣，我也特别喜欢跟他们聊，是因为这些人，不是因为这个什么接节目不接节目，那个是真没想过。

问：你那时候犹豫没犹豫吧?

答：我没有犹豫，我有点害怕。

问：真的?

答：对对对，我有点害怕。因为那个时候我家在上海，这就意味着我要住在北京，跟这些人成为同事，然后每天一起上班，是这有点害怕的，其他的好像没有犹豫。

问：那你第一次做这新的节目时会特别紧张吗?

答：我这人反应比较慢，其实从感受上来讲，我是在做了第20期之后开始紧张的。

问：为什么做了20期才紧张呢?你这反应是有点慢，赶紧说那当然了。

答：那当然了，那是因为很多人吧，他们老拿我眼小崔比，我特别不理解，我觉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怎么能比呢。后来真的很多人很认真地在比，20期以后我就有点害怕了，我突然发现他们的注意力不在于我在采访谁或者说我在跟谁说活，我做什么，他们注意力在说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的不同，这是生物学家该干的事，不是观众朋友该干的事。我后面才反应过来，前面真没反应。

问：那你最后决定是怎么样的，你肯定不能继续地这样紧张下去，在这之后七年的时间，你对自己到底是怎么定位的?

答：对，最后是因为我还是有这情结，所以我没走。我喜欢偷人家的心，走入大家的内心世界，然后我跟他一起去体会，他的一些在事件当中的感受，或者是说他对于人生的一些经验和阅历。

问：那个节目难道对我没有印象吗?做嘉宾?

答：有啊，有印象，我对你印象非常深啊。

问：怎么样?

答：捣乱呗。

问：捣乱。

问：守镇跟和晶主持的节目，还特别有缘，对，是第一期节目。

问：第一期节目我上的，对，没错，而且最后一期节目也是我。

答：对，所以我特别谢谢你，对我的“临终关怀”。

问：以后别老提这最后一期的事。

答：没事，那个一点儿都不刺激我。

问：第一期的时候给我的感觉，你特别有活力，而且给观众感觉，特别热情，然后就很开心。

问：我想守镇是要向你，你要做最后一期节目，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节目要结束了。那种心情是不是很复杂，就是又要把这期节目做好，但实际上是一件既无奈又并不让人喜说的事情。那个时候，就是大家要把最后这期节目完成，那种心态是什么样的呢?

答：我今天第一次在公开的媒体上讲这话，因为之前我讲的话，都是白纸黑字写在博客上的，我是一个讲话有出处要负责任的人，所以我一般不乱讲话，我很能控制我的情绪。但是我跟你说实话，我们不知道那个是最后一期，我们知道这个节目快要跟大家告别了，是差不多在三四个月前。所以你知道吗?这个过程就如同陪我的一个老友，走完他最后的一程，我觉得特温馨，我已经知道他要走了。

问：那不是很伤感吗?

答：人生的生老病死你可以决定吗?连人生的生老病死你都不能决定，一个工作你能决定吗?我想更不能决定。

问：所以你那时候的心态是?

答：陪你到老。

问：陪你到老?

答：对，其实就有点像爱情，对别人来说《实话实说》可能就四个字，是那些枯燥的数据，点有率、收视型、影响率，品牌率，但是对我来说不是，它是我七年的生命的内容。在这个节目里边，有很多人把他的内心跟我分享，有普通的小妹妹，有大妈，有年轻的同学，阿姨，还有很多很多跟我一样的中年女性，甚至还有很多事业成功之后又跌落谷底的歌手，都有。所以对我来说，那不是四个字，也不是一堆数据和表格，是我这七年生命最饱满的内容。所以我觉得特别像谈恋爱，就是你已经知道他要走了，但是你愿意握着他的手，到最后一刻。

问：但是当你觉得大家特别需要，收视率却告诉你，并没有那么多人需要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落差吗?

答：我没有落差，那就OK，不做吸，我反正是为大家需要做的，需要就做，不需要就不做。

问：但是你会觉得有一种失望在里边吗?我们基实也经常有这种感觉，当你最花心思，付出最大的努力做的这期节目，可能是一期收视率很不怎么样的节目。

答：特別正常，就跟谈恋爱，我又说谈恋爱了，一模一样。我们和观众的感觉就是像谈恋爱，不是这节目不好，但是他为什么不喜欢呢?因为你上错了时间，上错了场。他那感觉还没出来呢，你出场出早了，你们俩肯定谈不成，对吧?有的时候呢，是他的感觉来了，我的感觉没了，那不是也谈不成吗?所以就是不要上错时间，上错场。说到这个我特佩服杨澜，我这时候想给她提个缺点。

问：怎么又想起我缺点，我以为你想起我优点。

答：真的，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就没出过错。

问：我怎么没有出过错啊？

答：你没出过错，这个特别让人忌妒，你知道吗?就是不出错到你觉得她是个假人，她脑子好像有一程序，我指的不出错不只是做节目，你看她的生活，她的事业，她跟大家的这种相处的关系，她的那个团队，她在生命的哪个阶段该干什么，她心里明明白白的。

问：您的意思就是说我不像人了。

问：真的，她就不是人。

答：她基本上应该是住山上那种了。

问：你的缺点就是骂人。

答：骂过。

问：骂谁了?怎么骂的?

答：能说吗?

答：但我没在节目现场骂呀，我是在开策划会的时候骂的。

问：那也算。

答：小孩不要模仿啊，人的愤怒有的时候是被激起来的。录像的时候，我们采访的嘉宾是一对老夫妻，他们要找他们的儿子要赡养费。后来我一问，他有四个儿子，我以为就一个儿子呢。我们就跟记者调查情况，后来调查下来他有四个儿子，我就说，能让我骂他们王八蛋吗?

问：你当时是希望。

答：我当时连这个话都没说，我一拍桌子我就骂了，我说这四个王八蛋，养他们干吗?就这样。

问：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正常的一个反应。后来到了节目的时侯呢?

答：对，后来我跟策划说了，我说如果不让我骂他们，这节目就甭做了，因为这个不是欠骂，而是欠揍了。

问：那后来你真正见着这四个儿子的时候呢?

答：后来给了我一个人生特别大的经验，当他们的四个儿子，真的到现场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个母亲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就觉得这天下当妈的，真是，我都已经无言了。

问：怎么了，这妈妈不责怪他们?

答：对，对。本来他们是跟着四个儿子轮着住，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也不轮着住了;本来是轮着给钱，后来因为房子的问题也不给钱了。可是妈一见到四个儿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当时还没生我们家美妞呢，我还在想，我将来还当妈吗?以我这境界估计当不了。

问：你想让她来控诉一下自己遇到的境遇是吧?

答：起码我当时也没有想挑拨人民斗人民，但是我觉得起码你的实际情况是怎么样，你就先说出来，因为儿子在这儿，迫于这个，我们也想仗义执言一下。

答：开始假装自个儿挺有用似的，但是妈妈不说话了，我那时怎么也问不出来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表面上来讲，你们觉得我是个理性的人，但是从内心来讲我特别感性。最后把你从他们家请出去的儿子，是第几个儿子?这是第一个问母亲的问题，但是我一看到他们妈妈坐到那儿，看着四个儿子眼泪汪汪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问题我就怎么憋也憋不出来，后来策划还以为我忘题了呢。

问：还给你打题板?

答：没有，不打题板，我们策划一般都是问，是OK啊，还是不行啊?他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不行，如果不行就过下ー个。可是我第一个都开动不了，我怎么过下一个，后来我真是沉默了好久，我就跟那个爸爸讲，我说我们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叫勿让老者忧，就是作为孩子，不要让父母忧心，忧愁，担忧。我说但是我现在突然变成了你们第五个女儿了，因为我也不想通过我的问题，让你们再次伤心。然后我就回避掉他们母亲了，因为实在是下不了手。

问：那后来你怎么办呢?你等于没问出来这些问题?

答：没有，没有，其实后来很多所谓的媒体对我的评价是，他们觉得我问问题不够狠。

问：那你觉得这是个问题吗?就是对于你来说这是个缺点吗?

答：对，如果他们觉得这是个回题，这就是个问题，因为我们做节目的人，是以结果说话的，是不以过程说话的。至于我那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前因后果是怎么样，传播是不负责到达的，是不负责告知你的，所有的传播是以结果说话。

问：以结果说话?

答：没错。

问：能给我们描述一下你觉得最有挑战的一次节目吗?

答：有啊，有一个父子协约，爸爸跟儿子写了一个约定，就是说18岁以后，爸爸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了，然后孩子自己找住处，自己找工作，父子协约。可是这个节目我们差点掉到坑里，是因为他的这个访谈，其他的媒体已经做过四轮了，等于说他很多话已经变成了像背书一样了。虽然我们前期的策划做了充分的准备，要打破他的这种惯性表达，但在现场的时候，你明显地感觉得到，他们俩较着劲儿在往那方面演。我们特怕演，你知道吗，到现场一装，主持人的任务就是把这个装打掉，但你还不能直接说你别装了行吗，这事我们都知道。

问：其实直接说不挺好的嘛。

答：没有，起码就是说，你得让他自己一点点回到他的原始状态。

问：这怎么办呢?

答：后来我就把那个父子协约的日期念给他听了，然后我说，其实已经事隔七年了，在这七年里，你们其实彼此已经妥协过了，这一点你们为什么不说。

问：太毒了。

答：对，最毒女人心嘛。

问：我刚才说完她一个缺点，她也坦白了，从宽了，然后还有什么缺点。对了，还有一个缺点，你用那么凶很的眼光看着我。她的意思是说，我要不问你这个，到时她们也说，你为什么应该问的问题没问出来。你这节目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后来你正好怀孕生孩子，我觉得那个时侯顺势一蹭边，这事就特别完整、特别圆满地过去了。那个时侯，其实你已经预见到了种种可能遇到的问题，那些困惑也已经产生了。那为什么不顺势而退，后来又冲上去了呢?

答：因为投入的感情太深了嘛。很多人都喜欢让女人有一个所谓的华丽转身，不管是主持人还是演员，喜欢用“转型”这个词，其实我特别不喜欢。因为我觉得自然比较好，就是你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不要刻意地去设计。那时候很多高人给我出主意，说你其实可以不做了，因为你生孩子了，可以退了。《实话实说》第三次换主持人，我印象中，那个时候阿忆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我的团队也在承受巨大的压力，我觉得我几平像个逃兵。

问：人家都接了就让人家做下去呗。

答：他也受不了了，其实到最后他也快崩溃了。我的团队也受了特别大的压力，但他们从来没有张过嘴跟我说，和晶姐，你什么时候来上班?什么时候来开策划会啊?从来没有。他们每次来看我的时候，总是问我，你好点没有?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还愿不愿意再跟他们并肩战斗。

问：那你就说我应该歇一歇，换一个事做了。

答：我当时还真没这么想。

问：主要你还是心有不甘。

答：我不是心有不甘，我舍不得那个场。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进那个场，然后我身边坐着一个新朋友的时候，我特别享受那个过程。我觉得他跟我非亲非故，可是他却可以跟我分享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坎，或者说他能告诉我一个事件的真相，或者说他能把他人生中的阅历跟我分享。

问：你觉得这是件很幸运的事是吧?

答：还有什么工作比这个更能让我成长呢?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问：所以后来孩子多大你就回去工作了?

答：八个月吧。

问：我记得你那时候还胖乎乎的呢。

答：对啊，八个月就回去了。

问：你怎么跟女儿解释为什么妈妈的节目没有了?

答：我女儿巴不得呢。

问：以前没时间陪她吧?

答：没有，她跟我一起去录过两次节目，她觉得特别没意思。

问：又不唱歌，又不跳舞。

答：回来姥姥问她，你今天跟妈妈录节目，他们在干吗呢?她说先是他们 blabla，后来是他们 blabla，后来又是他们 blabla，一直在说话，她更喜欢看卡通。

问：所以你这几个月生活基本上很懒散了，你现在缺点都恢复了，是吧，又开始懒惰，又开始喜欢美的东西，包括一开始说，你看你这衣服好，这个也好，假发也脱了吧。

问：回归到这样的一个状态，是不是也挺好的?

答：我没什么比较，我特别喜欢人生跟水一样，你流到山里就是山里的感觉，流到河里就是河里的感觉，你流到湖里就是湖里的感觉，我比较喜欢随缘的生活。

问：那你要是未来想自己的事业再创新高，或者说再开展一段新的旅程，你最希望做什么事情呢?

答：我还真没想过。

问：还没想?我不相信几个月你都没想这事?

答：不是，我觉得所有的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我还特别负责任地跟大家说我认真地想过，我是不是还想所谓的要一个升高什么的?

问：你还要做电视吗?还想做主持人吗?

答：没有，我没想过，我觉得特别简单，就是如果我碰到好的团队，好的选题，我还会做，但是我不再会去执著地寻找一个这样的团队和选题。

问：你觉得女人年龄大了之后的好处是什么?

答：年龄大了以后的好处，我觉得是越大越极品。

答：我有一个感受是做节目得来的，我觉得用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是一样的。其实人生是一次试错的过程，越往后很多错你不需要再去试了，因为你已经试过了。

——《天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