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斑
大概过了卯时,夏天的巷子还没完全从昨天的疲劳中清醒。风还有点凉丝丝的,巷子里雾气未散。竹屋静静站着,靠搭院子左侧,利用了院子的一小堵墙。虽然简陋,竹子却像是着意挑过的:根根笔挺,竹节分明,穿巷风吹过,隐隐若有管弦声。
女子埋着头在一块临时的石板上浆洗衣物,最醒目是一头鬓发,如乌云坠落,如高山倾泻的瀑布,只用一支步摇轻轻绾了起来,温柔轻盈。身上服饰有宋人的风致,上穿宽袖衣,淡蓝色,仿佛水洗过的素白天空,却是左衽。我心下诧异,既然着古代服饰,因何左右不分?难道是外族?下有长裙,半深紫色,用料轻盈,光线斜照,带着柔柔的梦幻。腰饰简从,只有一节绣了花,花样看得不甚真切。女子洗好了衣物起身,都说杨柳小蛮腰,这女子竟也是不遑多让。这样远远瞧着,我竟恍惚觉得是株亭亭玉立的柳叶龙胆呢!
正准备上前搭话,有个声音传来:工地上饭好了。一个男子的身影闪过,高高壮壮。拉起女子的手就从竹屋一侧往工地后走了。
每天在巷子里进进出出,偶尔几耳朵听说竹屋里的女子是工头的妻子。夫妻俩琴瑟和鸣,人也很和善勤快,唯一奇怪的就是这穿衣打扮不像我们。其实现在奇装异服这么多,会对别人的穿衣津津乐道的,还是稀有。我偶尔还是能碰见她,依然是宋人的服饰,可能偏爱蓝色和紫色,她身上的衣服只有这两个颜色,但深深浅浅,也足够惊艳了。
竹屋除了竹子见天被晒干发出的清香,还有药香,大抵很多人从小总要喝点中药,所以打内心并不排斥,这中药成分中的花花草草木块,在晾晒的过程独有一股股异香。不待你走近便窜入你的鼻,有点呛,鼻后又清凉,我心下总是想:我们也算得了点好处,至少鼻子是通气的,没有鼻塞的危险了。我留意着,最多的是黄葛树,竹屋前后都有。不知道黄葛树是否真的对跌打肿痛,劳伤腰痛有奇效,反正工地上不上人有这些毛病,至少还是能从心里上缓解一二。
那也是一个早晨,我一如既往经过竹屋去公园散步。也许是我着意留意,一股茶香充盈我的鼻腔。我站在竹屋前,进退踌躇,那女子走了出来,是极为端庄的步子,依然着淡紫色,也许怕早晨的冷气,加了件羽缎对襟的罩衫,扣子的花型自下而上是一朵龙胆花;腰间是截一段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腰间并无其他香袋玉佩;脚上着一双蝴蝶落面布鞋,那蝴蝶展翅,真像随时要从她的脚边展翅飞走。针尖绵密齐整,怕是当世没有几人有这手作功夫。
我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杏目犹如一泓清水,顾盼之间,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度。脸颊左侧两片枯叶斑触目惊心,那枯叶暗黄。像贴在脸上的暮秋之色。我正叹息间,她行了平礼,我大感唐突,她却落落大方,水葱似的手指向蒲团,我略弯了下膝盖,算见过常礼了。
30²不到的小小的竹屋真是别有一番天地,除去盘腿而坐的茶几,距离50公分处是一副荆浩的《松鹤会琴图》,荆浩手法雄伟、深厚、峻拔、坚凝,属于北方的画派,很难想象形如弱柳的她会喜欢。往后右侧的案台上搁着四副斗方,其中两幅蝇头小楷,纸面很有年头,一种古朴的味道。她见我发呆,说这罗纹纸用得惯。轻描淡写竟说用的是罗纹纸,这种纸宋人启用,泰半轶失,大约没有传世的了。
《兰叶葳蕤图》是我的拙作,贻笑大方了。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她到底是等谁对坐呢?我回神半瞧这张画:半世画竹一世画兰,女子看着不过虚长我几岁,手法竟如此韧道,大像是累世画兰的了。茶席上一应俱全:碾、罗、瓶、盏、匙、筅等多达十余种的器物井然有序。她端然坐着,用釜把水烧开,留一些备用。洁净茶盏,小心地保持着它的温度。备好的茶粉放入盏中,水分次注入,每次都用茶筅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地击拂着。茶汤随着茶筅的搅拌升腾起许多汤花。茶末慢慢上浮,汤花均匀细腻,状如雪沫,紧紧咬住茶盏。她开始分茶,不多时一副山水画俨然置于茶碗之中。我看呆了,这大概是宋人点茶的最高境界了,可望不可求,可于她而言,仿佛只是寻常。
她做得心无旁骛,晨起的她淡扫蛾眉,但也许是茶气蒸腾,腮凝新荔,见之可亲,又有些淡淡的冰冷,我们之间仿佛隔着千年的时空。端起茶碗,我竟手足无措,真正是贻笑大方了。
一盏茶吃得我不知道天地,出门已是半午,她叹息最近山里不方便邮寄药树、花叶了。我脱口而出,隔壁就有硕大根深的黄葛树,她面露喜色:早先就留意了,不过我们新进才来,不好唐突邻居。我说完心下就顿足后悔了,见她真切,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合适的时候引荐认识。
说来,院子许久没去了。大门依然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