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故事王

入阵曲

2015-09-16  本文已影响98人  榕小树

*文章来自榕树下“蒙面故事王”故事创意大赛

*“蒙面歌王”节目官方授权

作者:景十一

古墓寂静,幽暗昏惑,无处安身。

如果主人还在的话,定不会任由我孤零零歪在一边,忍受着自地底漫起的水汽的腐蚀,在几乎凝滞的时光中借由长满青苔的回忆排挤寂寞,然后在无边无际刀光剑影的回忆中生出重见天日的希望来。

我希望,我的主人,那个骁勇善战的男子,有朝一日能够再度用他那温暖的手捧起我,凝视我,戴着我骑上骏马,征战沙场。

但我又知道,这样的希望,此生是不可能再实现了。

我没有名字,我不过是一个头盔罢了。但我又不是普通的头盔,我拥有着与寻常头盔不同的模样,戴着我,就如同戴上了假面,掩盖了真实的容颜。

我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光景模糊。一双温暖的手小心翼翼捧起我,满意地打量着我。我的主人,他逆着光,金色的阳光仿佛一双金翼,威武地自他身后舒展开来,蔓延出一片绮丽的光彩。

下一刻,他托着我,将我戴在头上。我遮住了他大半的脸,他却亲切地抚摸着我,毫不掩饰对我的喜爱。

自那以后,他每每远行,便会将我带上。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心惊胆颤,生怕从哪里横生出来的不长眼的刀枪刺进他的身体。我不似他座下的骏马,不能带他周旋于黄沙漫天的战场,我也不似他手中的长枪,不能替他刺杀那凶狠绝厉的敌人。我不过是一个头盔罢了,我同他那一身战甲一样,只能拼命保护他,让他免受伤害。

亦有别的头盔嘲笑我,说我不似头盔,更似假面,主人定然是生得极丑,见不得人,才需要借助我的模样来掩盖自身缺陷。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嫉妒我主人战功显赫罢了,我的主人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怎会像他们说得那般不堪入目。

它们笑得多了,我也不同它们争辩,只是心里也越发疑惑起来——我的主人他生得那般好看,为何还要将自己遮掩起来?

我想问,却没法问。我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一次又一次的了解中,妄自揣度主人的想法。

兴许,他的容貌之秀,正是他身为武将的缺陷。将士往往以貌取人,见主人生得清秀,便怀疑他的领兵能力。敌军往往以貌取人,见主人生得俊美,便嘲笑他的作战能力。我替主人遮掩面容,也替主人扼住这些怀疑与嘲笑。只要能帮助主人,即便是做一枚真正的假面,我也是肯的。

主人却从未怪罪过那些曾经怀疑过他的士兵们,同他们分享新得的瓜果,新进的美酒,一视同仁,将他们当作并肩作战的弟兄。

后来的邙山之战,我最威武善战的主人,率着区区五百骑兵冲进敌军的包围圈内,以寡敌众,全身而退。到了金墉城下,城内的将士却不开城门,定然是因为我的存在,使他们认不清来人是谁。眼看敌军蹄声将近,我心急如焚,只恨不能自己从主人头上自行跃下。

兴许是我的焦急提醒了他——且让我这样认为吧。我的主人将长枪一收,抬起双手干净利落地将我取下,以真面目示人,让那些将士们仔细分清他是敌是友——兰陵王高长恭,军中谁不认得!那些如梦初醒的将士们便即刻派了弓箭手前来,掩护了他。我再度被主人戴在头上,再度冲进了敌军当中,成功解了金墉之围,直打得敌军丢盔弃甲,狼狈而逃。将士们喜不自禁,为主人创作了一首歌谣,还编排了对应的舞曲,模仿主人杀敌的英姿。

我也坐在席间,耳边是那首激昂的《兰陵王入阵曲》,眼前是那支壮丽的群舞,自豪之感油然而生——我的主人,便是他们齐国当之无愧的大英雄。而我,是伴随大英雄征战沙场的大功臣。

这样的自豪并没有维持多久。邙山大捷之后,皇上召见主人。主人盔甲未卸,只手搂着我便面见了皇上。皇上摆弄着手中的杯盏,同主人寒暄:“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

主人自是疲惫得紧,来不及思索,便答:“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皇上的杯盏哐当落地,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一刻,我看见皇上的脸上有一层微笑着的假面,几乎与面部紧紧贴合,主人肉眼定是难以看出。那微笑假面下,皇上面色不善,不悦之意凝聚,空气中竟是有着某种气息,像是战场上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意。

比起皇上这层假面,我这状似假面的头盔又算得了什么?它遮掩的是人的真实内心,而我只能遮掩人的真实容颜啊。

人类有句话,叫做功高震主。主人大约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我了。我偶尔随他打战,更多时候却是被搁置在一旁,只看见许多人带着钱财而来,放下钱财而去,只看见主人坐在一旁沉默良久,才叹息着将那些钱财收敛起来。只看见主人的脸上也渐渐生出一层微笑的假面,他不自知,带着这样的假面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我知道这样下去,外面会传出主人收受贿赂,聚敛财物的谣言。果不其然,那日一个下属前来责问他,问他为何如此贪心。他的假面慢慢收了起来,露出真实的无奈的面容,沉默不语。那下属却同他讲,朝廷若是记恨他,此事便会被当作罪名,那他这样的做法便是招来灾祸,而不是躲避灾祸了。

我静静待在一旁,觉得那人所言极对。那一回,我竟看见主人流下了眼泪。我青铜制成的心竟也好似受到了触动,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情绪。那也是头一回,我疼惜他疼惜到只恨自己不能做他真正有用的假面,让所有的虚与委蛇都由我来替他表现,让所有他做不到的伪装都由我来替他做到。

我不过是一个头盔,我没有什么宏远伟大的梦想,我只是想,永远保护我的主人。

在那下属的建议下,主人假托有病在家,不再管国家的政事。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过擂擂的战鼓声了。我知道主人放不下自己的国家,就如同放不下自己的家一般。如他所言,国事即是家事。他坐不住时,便常常同我一齐待在黑暗之中。唯有这个时候,他才会除下假面,用依旧温暖的手亲切地抚摸着我,像是要安抚我躁动的心。

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在企图安抚他自己躁动的心罢了。他以为我想上战场,其实是他自己想上战场。他风华正茂,怎甘愿无所作为地待在家中。可他又不敢,他知道皇上忌惮他,他不敢再立什么功,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了。甚至他甘愿生病而不治疗,只求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皇上动用他的要求。

我多么希望,他此生只有我一个假面。况且我并不是假面,我是他独一无二的头盔,也是他此生最忠心的朋友。我多怀念我们共同征战的日子,那时的主人意气风发,想笑便笑,想骂便骂,想战便战,想胜便胜。夕阳西下,戴着我,凯旋归来。

他说要保护自己的家,却并不是说要成为一国之主。皇上如果能早些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了。

我不愿回想那一日。

那一日,大约是预见了什么,我看见主人拿着许多纸张,在屋内尽数焚了。火光一明一灭,映在主人清俊的脸上,我赫然发现,那一直以来紧紧贴在他脸上的假面不见了。并不是被主人除下,而是自己消失不见了。

我猛然想起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不知道有些什么联系,只是想到,人生在世,死之前说的话才是最贴近内心的话,死之前做出的表情也才能流露出最贴近内心的感情。

我那时也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主人的假面消失了,主人他,很快就要死了。

皇上派来的使者端着酒盏而来,蔓延的杀意几乎将我吞噬殆尽。我听见主人问他的夫人:“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鸩也?”兰陵王妃道:“何不求见天颜?”

求见天颜,求见天颜,王妃呐王妃,你可知,天颜怎可见!皇上多疑,猜忌主人,一心要杀他,这又怎是求见天颜便可避免的灾祸啊!

隔着遥远的距离,主人看了看我。他没有再过来抚摸我,也没有同我道别,只是深深地望着我,眼里满是哀痛。他知道我会懂,也知道他对于这样任人摆布的命运,无法抗争,只能接受。这么多年的假面遮掩,却终究抵不过那一国之主的一句话。

他收回目光的时候,只是说了一句同我所思相同的话。他说:“天颜何由可见!”

天颜何由可见!天颜何由可见!天颜何由可见!

我脑海里回响着他这最后的话语,眼睁睁看着他仰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随意掷了酒杯,大笑起来,朝我走来,嘴里哼唱着那首独属于他的入阵曲。

我看着他虚浮的脚步,嘴角溢出的鲜血,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我们战胜归来,在将士欢呼声中和歌众舞。乐鼓齐鸣,百鸟齐飞,阳光洒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像是镀了一层金。那层金又像是我第一次睁开眼时看到的那层金,铺展蔓延,犹如金翅羽翼,犹如凤凰御天。

最终他没能走到我身边,我没能最后感受一次他的温暖。我看着他迅速散去的生气,仿佛看到有人牵着金色的骏马前来,接走了他的魂魄。他的魂魄潇洒地骑上战马,穿着盔甲,提着长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不再需要我,因为在那个世界,他不需要再遮掩什么。但我却很欣慰,他也不需要别的假面,终于可以自在地生活。

我被当作陪葬品,随主人冰冷僵硬了的身子一同葬了起来。不能随他一同去往那个世界,便在这个世界永世守护着他的身躯。

我只是一个头盔,但这是我不灭的执着。

墓里不知时光荏苒,新墓已然化作古墓。我知道,没了主人守护的齐国很快便会灭亡,这是来自那个世界的诅咒,也是来自我作为一个头盔的感应。齐国之后又会有千千万万的国家建立,会有千千万万的皇上,千千万万威武不凡的将军。但没有任何一个,能比得上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他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是大名鼎鼎的兰陵王。

我静静等待着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我等待着头上的泥土被翻开,新世界的阳光照射进来,我等待着阳光下有一个逆着光的身影,向我伸出温暖的手。

若有一日你寻到了我,你可愿意坐下来,安静地听我讲述我同主人征战沙场的英雄事迹?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为你哼唱一曲入阵曲,并告诉你,这,便是独属于我主人的一首永生的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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