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高飞|简嫃
有人这样评价台湾女作家简嫃——“她的文字不给我们辞藻,只给我们情绪。”
读过她之后,我对这句评价深表赞同。她就像一个身怀绝技的女侠,招数高超绚烂且古怪,一通刀光剑影交手过后,你只能赞叹她,却不能效之一二。
的确有人有这样的天赋,互不相干的意象和词藻信手拈来,堆砌成为美丽的艺术品。你可能看过之后会将那些复杂的表述、奇异的构想和九曲十八弯的隐秘心事统统忘记,但她给予你的共鸣和情绪,你不会忘。
说来矫情,正因为得到了简嫃的“情绪”,我常常在世俗或冰冷到让人无法感性的环境里,回忆起她的文章片段。
但简嫃的书很怪,心境到了,读来觉得身在其中,甚至潸然泪下,但有时又觉得心浮气躁,读多了仿佛在干嚼美文摘抄。
无妨,我们就不去看那些长篇到令人昏昏欲睡的文字,简嫃的短小文章也妙不可言。
简嫃观察女性,疼惜女性,又崇敬女性。所以她写千万个不尽相同的女人,素不相识的、萍水相逢的,既深情又慈悲。
哭泣的坛
《哭泣的坛》是简嫃写给一位自杀的十九岁女孩的文章。简嫃不认识她,只听转述者描绘她“文静、乖巧、白白净净”。
她像许多平凡的女孩子一样,是怯懦的乖乖女:
我几乎肯定,你从小不曾为自己的存活与抉择曝晒于烈日之下,啼哭于黑暗的狂野。你只会做一件事:活在别人为你选定的路上保持缄默。
所以当面对同事不干不净的语言,她选择沉默地隐忍,因为“你没有不听的权力,就算仓皇走避,仍然听到他以经验老到的口吻,为你营养不良的身材开药方,在众人面前剥你洋葱。可能一阵哄堂之后,没人在意上一秒钟的交谈。”
既而她又无辜卷入办公室桃色丑闻,对方妻子在众人面前高声詈骂她,用极尽淫秽、露骨的脏话替她洗脸。
“外面好可怕!”她尖叫。压不住了,无法承受了,生活的恶意压在小女生薄薄的背脊上。
简嫃却说愿她在天之灵原谅那对夫妇,这不是苛责,而是恨无可恨。
亲爱的,我们会发现,仍然有那么多人在年龄、学识的虚相里,沿用原欲处理人生,在最容易纳藏贪、瞠、痴的项目里一一逼出原形,我同情他们更甚于怜悯你。
……
人的一生,就是善良与邪恶、美丽与丑陋、灵性与兽欲不断干戈的过程,我们的赤子之心必须通过地狱火炼、利鞭抽打、短刀剜骨而后丢弃于漫漫黑夜的草丛,连饥饿的野兽也闻不出腥味了,那才是美丽的心,尊贵的心。亲爱的,当我们愿意接受试炼,在行走的路途中,遇到善良的、美丽的人事时,应合十称赞,学习他们的坚强与慈爱;面对丑陋、邪恶的一笑置之,视为殷鉴,不要像他们一样把心弄污了。
雪夜,无尽的阅读
这一篇,仍旧是为了萍水相逢的女人。
多年前简嫃在快餐店偶遇闹剧——婚外情被抓包,俗套的故事,屡见不鲜的原配吊打小三。男人的原配气势汹汹,把尿淋在了年轻女子的头上。就像现在每天微博上都可以看到的戏码一样,好像人们总是在这样的纠葛中乐此不疲。
是的,简嫃不认识她,但灵敏的她嗅出世间百态。我们不妨跟简嫃做这样的假想,一切都是假想,但又那么真实——
是的,她长得很清秀,没有经过什么大风浪的寻常人家女儿;青春仍在她身上闪烁着,所以还可以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钻进爱情的国度宣读自己一字一句珍藏的海誓山盟。当我们逐步走入枯槁年岁,眼睛除了布满世俗血丝已找不到无邪的水波;我们臃肿了,摊在床上大口咀嚼肉体的滋味,讥笑宛如百灵鸟般在高空鸣唱的恋歌;我们也变成精算家,懂得追求情感里的“利润”。
而她不是。
也许谈过一两次失败恋爱,但在物欲面前,她绝不是恣意宽衣解带的玩家。像她这样的女子,说不定从校园时代开始便在月夜下秘密地编织情爱世界,她会这么想吧:
好比在一棵有风有雨的面包树底下,两个人各骑一匹马,持方天大戟分道奔蹄;以戟画地,驰骋出自己的疆土。分开看各有各的绮丽山川,合并看,明明是完整的两人世界。平日各自砌筑王国,黄昏时高呼,也知道回到大树下厮守;无限宽广,却又窄得没有空隙让奸细藏身。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寻觅,睁着惺忪的眼睛走一躺世间,要找那个可以跟她天宽地阔又同命共体的伴侣。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脚踩入别人的家园。
在简嫃笔下,我们看到另一种人生。我们称其为“小三”。
孰是孰非我不想去纠结,毕竟世界上的事不是简单的对或者错可以定论。这篇文章简嫃写到一半搁笔不碰,因为痛苦好像也随之压在她的身上。
多年以后偶然翻起,终于可以为“她”画一个结局。
我知道穿过这座坟茔山峦就能看见回家的路,闪闪烁烁的不管是春天的草萤还是冥域鬼眼,至少回家之路不是漆黑。我也知道冰雪已在我体内积累,封锁原本百合盛放的原野,囚禁了季节。
我知道离日出的时间还很遥远,但这世间总有一次日出是为我而跃升的吧,为了不愿错过,这雪夜再怎么冷,我也必须现在就起程。
解发夫妻
《解发夫妻》,我读过多次。
他与她认识五年,相敬如宾,志趣相投,理所应当步入婚姻的殿堂。
他们都信佛,他与她同时皈依、拜师、同研经藏,她尤为精进。她与他论辩,说“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很有意味。
最下品的,当然是貌合神离,徒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一见面好象冤家,无明火都起来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这是上世欠下情债,是“怨憎会”。
中品,是有实无名。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么恩爱,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结庐在人境’。说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别人家都是一灯如豆、形影不离的,自己却要独守凄风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动摇了。
这是“爱别离”,是束手无策。 唯有“永结无情游”方可脱离苦海。
至于上品,不止于名实俱副。如果能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自觉又觉人,才叫难得。
本是出世的灵女,偏偏入世做了别人的妻,两人心有灵犀还好,世俗的干扰却是叫她生了离意。他也预感到她越来越像一只流萤,将要离开他紧握的手心。
婆婆逼她生子,把她供奉的观音卖给收荒匠。当他出差回来,凡世已经没有他的妻。
她遁入空门。
他去拜访她,就像老友,又像同伴,不问缘由,不责难。她的心从千丈悬崖一跃而履于平地,她若有出世的智慧,多是亏他这一肩入世的担当。
我总记得文中有一句经文,看了几次却找不到了——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来自《无量寿经》。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为盟的事,把身、语、意都签署给对方。”签了这纸契约后,别忘了我们仍要独生独死,苦乐自当。
人们常说结发而为夫妻,但解发之后如果心心相印,在无限可能的未来时空中,再一次的因缘际会,应是不难。
我想起一句烂大街的话,但应景:喜欢一个人就是不让你走,而爱一个人,是愿你高飞。
简嫃是可以读的,在四下无人的夜晚,或者无所事事的午后。
彩蛋!
一篇reallyreally短文。
【洗练】
半夜不眠,推门至院落,院中的莲雾树熟了,有一枚红果悄然坠落,我剪一段月光裹住心伤。
七月的虫声是炸了线的唐诗三百,格律皆破,独独押一个锡韵:寂寂寂寂寂寂。我说:渔人哪,你竟不如一只虫子,你三年未归。
瀚海无路,只有等字,你不妨托星月当信差,若我裁得一截银白的咸布,渍痛了伤口,我便知晓,你已无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