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的起点

有一个暑假，我在镇上待了整整一个月。

那会儿，刚结束初二的学业。再一年，就要面临中考。因此，学校的老师组织了个暑期班。

镇上的夏天，酷热难当。宿舍里没有电风扇，每到中午，我便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到了晚上，天气好的话，我便睡在阳台的地板上。

一天中午，我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醒来时，浑身无力，好像生命被抽干了一般。

夜里，我躺在阳台的地板上，仰望星空。我不断回想中午所做的梦，越回想，越是陷入绝望的深渊。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却发自我的内心，稍不留意就会爬满全身。

正当我陷入沉思是，胖妞在我身旁躺了下来。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惊声道:"你干嘛？"

"看星星啊！"她说。

"大小姐，你这不是胡闹嘛？看星星就看星星，你没事躺我身旁来干嘛。"我说。

"躺着看星星比较舒坦，眼睛一睁，就是满天繁星。"她双手枕头。

"草席就这么大，你就不嫌拥挤吗？"我说。

"你要是觉得拥挤，你大可以睡到地板上去啊，我可不介意！"她说。

我白了她一眼，往边上挪去。

"今天中午，龙眼潭又淹死两个人，你知道吗？"她说。

"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

每到夏天，龙眼潭都会淹死几个人，这已经成了惯例，一点儿也不稀奇。

"不过，我中午倒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说。

"奇怪的梦？"她转过头来。

我把她的头推回去，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梦里没有鬼，但却是我做过的所有梦里，最恐怖的一个。"

"说来听听！"她又转过头来。

我再次把她的头推回去，缓缓说道:"我梦见所有人都死了，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身处一片荒芜之中，那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然后，我自己也死了，整个世界变得一无所有。就好像那是世界末日，整个人类终结，一丝痕迹也没留下。也就是说，一切都在一个瞬间荡然无存！以往所存在过的一切，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那似乎是一切生命的终点，也就是死亡！"

听完我的讲述，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是说，一个人死后，整个世界都荡然无存？"

"不是！怎么说呢。比如，你死了，我会记得你，你的朋友会记得你。那至少有人证明，你曾经存在过，对吧？"

"对啊！"

"那好。古人想要名垂千古，是希望世人都能记住他。因为，他逃不过时间，逃不过死亡。所以希望世世代代的人都记住他，以此证明，这个世界曾经有这个人存在过。即便他死了，却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活在了人们的心里。比如，儒家思想，孔子即便死了两千多年，对于我们来说，他好像还活着一样，因为我们可以通过文字跟他交流思想。也就是说，他的肉身虽然没了，但他的思想传承了下来。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的话，我想，灵魂就是承载在文字里的思想。那么，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孔子就能活在人们心里多久，他的思想，或者说他的灵魂，就能影响人们多久！可是，问题来了，如果所有人都死了呢？"

"那样的话，孔子也就跟着死了！所谓的名垂千古，也荡然无存，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她说。

"好！既然如此，人为什么活着？"

"活着，就是为了传承啊！只有拼命活下去，才能看到希望啊！也只有活下去，人类才有希望啊，所有人不都是在绝望中寻找一线希望吗？如果这个不想活，那个不想活，那人类就真的没了！"

"问题是，我从希望中看到了绝望。所有人都拼命活着，但最终的结局却还是一样。只要死亡存在，那所有人就逃不过死亡。从生到死，死才是最终的结局。一个人会死，那么一整个人类也会死。"

"每个人最终都会死，这是逃不掉的。但是，如果反过来想的话，你就不会那么绝望了。你可以想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你？你是怎么生的？你为什么有了生命？而且，你为什么不是生在两千多年前，也不是生在两千多年后，而偏偏生在今时今地。还有，你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不是我？我跟你之间是两个人，怎么去区别两个人，怎么去衡量两个人的差异，以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不能是同一个，偏偏要拆分成两个？"

"你是说，一个人活着，肯定有原因，而不是平白无故活着？人终有一死，但活着并不是为了死！"

我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未知生，焉知死！

"大体是这么回事！"

"至于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我想还是跟记忆有关。记忆把见过的所有事物，以及遇到的所有人，维系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就是我的生命，所以，我不能轻易死去，身边的人也不能轻易死去，都要好好活下去！区分开，是让人更有活下去的动力。如果世界只有一个人，那这个人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是这个意思吗？"

"大体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说的，所有人全部死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既然有你，也就会有我。以一种方式死了，就会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虽然不知道死了会怎样，最坏的打算是永远的黑暗，但也只是最坏的打算。不过，我觉得，一个人活着，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人死了，也没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存在什么，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即便没有存在什么，那也是死后的事了。就像你说的，死了就相当于是睡着了，你该是多惬意的事情啊！没准突然睁开双眼，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

"也许不是，我想你应该是对的。我只是试图让你乐观点而已，换一个角度，就是别样的人生！"

说着，她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你瞎扯半天，只是希望我乐观点儿！放心好了，我是出了名的乐天派。对我来说，活着就该珍惜当下，因为我敬畏死亡。"

"好了，接下来我不想说话了。我想静静待着，数着星星入睡。"

"数完星星，就滚回楼下去睡。小爷还是童身，你别想玷污小爷的威名！"

她没有说话，一本正经地数着天上的星星。我缓缓闭上双眼，回想着中午的那个梦。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问题，而答案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答案。

从那天起，我就像被死亡捕获一样。当死亡爬满全身时，我便会陷入无尽的绝望中。它就像潜伏在某个角落的魔鬼，随时把你拖进无边的黑暗中。

那晚，她果真在我身旁数着星星安然入睡。头一次，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很快。这心跳，却是源自一个肥胖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