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怪树林
那一片怪树林
1
这里没有树叶,叶片都被死亡赶跑了。
残阳再怎么呼唤,都喊不回曾经映过的葱茏。
这里,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废墟布景。
还未倒戈的干枝,零零碎碎的树根,比沙漠还要黄的脸色,都是没有生命体征发出的信号。
虽然身首异处,但每一堆死亡之树总能让人想到它们曾经是一个整体,哪怕倒下,也要在一起。
因为你是“千年不死、万年不倒”的胡杨,所以把自己裸露地表,并高昂着头,是对这句话有力的证实。
特别是落霞倾泻的时候,殷红喷吐在你周围,加深了沧桑的浓烈,加重了戍边护卫的艰辛。
生前,一定是抵挡风沙太累了。生前,也一定是坚固河床太操心了。
落叶归根不是你的归宿,吐露心扉才是你的选择。
2
走近你,就是走进你生命的终点。
爱你皱纹一天天加深的容颜,爱你的枝桠不需要过分修饰就能把蓝天描成一幅画的心意,爱你经历沧海桑田后越来越坚固的内心,爱你战死沙场卸下盔甲的悲壮,爱你在人迹罕至的大漠恪守最后的那份宁静。
这不是你倒下的战场,这是你熊熊燃烧的火焰。
大漠抑或荒原,是你不需要彩排的舞台。
晚霞抑或晨曦,是不容你选择的幕布。
3
黑将军在战场上耗尽生命最后一颗沙砾,你是见证者。
被废弃的宫殿与皇冠,牵扯着你每一个细胞和神经。
额济纳河走向生命中另一个遥远,是阻断你英雄气概的必然。
脚下的这片土壤,是穿越你生命经纬的沙场。
你耗尽全身力气,像矿工一样扎进地层一百多米的矿井,只为吸取新鲜的矿物与无限可能的滋养。
单纯用地层与地面的距离佐证你生命的长度未免太过简单,只有经历一个又一个战争、杀戮、王朝更迭、城的遗失与新世纪曙光的崛起,才能像历史老人一样,在生命终结之时,捋了捋胡须,云淡风轻地看着远方——这些终将远去,所有的以旧换新不过是秩序的重启。
4
揭开你的伤疤,就是揭开你生命中越来越多的回忆,与叹息。
那天,你站立在风中,看到远道而来的沙俄人举起生命的屠刀,再次从满目疮痍的黑城腹部,一挥而过。城,已是空城。城内埋藏的大堆西夏、蒙古城的物件,装满了盗墓者的马车。
你,多想像哈喇巴特尔将军一样,身披战袍,站在瓮城上,与敌人浴血拼搏。哪怕千疮百孔,哪怕血迹晕染了黄沙,哪怕最后战死沙场。
至少,你在用生命护卫家国,就像现在的你,油灯耗尽之后,直立荒漠戈壁。
生命中往往充满太多遗憾。策马奔腾不是你的本领,举起刺刀不是你的范畴。
一声喟叹是你看到城渐行渐远离去的背影,发自心底最后的呼唤。
5
你身边不再有锦绣繁华的宫殿,你也不会身披黄金的盔甲让人对你发出“沙漠卫士”的赞誉,你的脚下也不会有人清扫纷纷倒地的落叶。
你,就是博物馆橱窗内的化石或是将军的遗物,斑驳陆离又满目荒凉。
万物将你隐去,只有滚滚的黄沙和日升日落的霞光,将你收藏。
你同时拥有它们的灵魂。
你们在相互修饰与渗透。
霞光修饰了你的容颜,看上去并不那么垂暮。风沙修饰过你的躯干,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
你修饰了霞光的眼眸。目光所及的地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空寂。你,证明了时间的存在。
你修饰了风沙的渺小。滚滚黄沙并不能将万物掩埋,在你的身旁,黄沙不过是沙漠上游走的丝绸,正轻轻抚摸你日渐苍老的面容。
在烈烈西风与亘古荒原中,你们走进了生命的彼此。
实际上,你的能耐没他们描述的那么强大,你的生命力也不能仅仅用“千年”来形容。你就是一颗普通耐寒、耐旱的植物,只不过你扛过了一些风雨,走过了一些坎坷,看过了一些悲欢,听过了一些离歌,现在就是废墟上的一个象形文字。
废墟上的你,不叫胡杨,叫怪树林。
那一片怪树林 那一片怪树林 那一片怪树林 那一片怪树林 那一片怪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