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中医与西医

2020-03-20  本文已影响0人  孙泽先

漫谈中医与西医

孙泽先

    中医与西医这两个名词在中国具有百年以上的历史,成为人们区分两种不同医学的常用词。有些词汇一旦成了约定俗成的东西,就很少有人再去关心它们的内涵和外延。

    中医与西医的区别,从本质上讲,不在于中国与外国,也不在于东方与西方,而在于传统与现代。 

    中医是传统医学(traditional medicine),是在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医学,是从整体直观的视角把握人体的健康与疾病,具有近三千年的历史,它的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历久弥新,一直有效地指导临床实践。

    西医是现代医学(modern medicine),是在现代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医学,是从分析精细的视角把握人体的健康与疾病,它的基础是现代的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微生物学、生物化学以及生物物理学等等。科学技术的发展为现代医学的不断更新提供了强大的动力。

    本来,世界各国也都有各自的传统医学,只不过很多国家的传统医学根基不牢,大都在现代医学兴起的浪潮中渐趋式微,只有中国的传统医学根深蒂固,有完整的理论体系,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一直保存至今。应该说,这是中华民族对世界医学的一大贡献。

    在中国近代史上,一直存在着中医与西医之间的冲突。要知道,中医与西医都是治病救人的工具,工具自己是打不起来的。如果说有冲突,一定是使用这些工具的人及其头脑中的观念。当然,这种冲突是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磨合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

    我不打算引经据典、罗列数据来讨论这个话题,只想提供一些我亲身经历过的事例。至于从中得出什么样的结论,相信读者会有自己的判断。

    由于家族的影响,我读高中的时候就对气功和中医非常感兴趣。高考添写自愿时本打算报考中医学院,但班主任高老师建议我还是报考西医院校为好。他说,先学西医,以后再学中医;中医可以自学,西医却不可以。

    1965年,我考入中国医科大学医疗系医疗专业。就是在那一年,我亲身体验到气功的切实疗效,为了求深,便开始系统地自学中医。我买到了当时中医学院使用的一整套教材,一本一本地认真阅读。回头看来,那套教材虽然是试用版,但繁简得当,重点突出,中医味道很浓。

    读中医教材要从中医基础理论开始,明确中医的基本概念,如阴阳五行,脏腑经络,气血津液,六气六淫,四诊八纲,辨证论治等等。

    中医是一门可以自学成才的学问。在学中医之初,有一个关键问题必须加以注意。从现代哲学视角来看,中医是经典的现象学(phenomenology)医学。中医对于人体的健康与疾病,“始终进行纯粹直观的把握”(胡塞尔语)。《黄帝内经》说:“五脏之象,可以类推。”这是中医述事的基本特点。这个特点叫做“取象比类”。因此,我们必须明白什么是象征描述,什么是本质描述。换句话说,取象比类就是打比方、就是比喻。比喻所用词语的字面是象征描述,字面背后的含义是本质描述。混淆这两种描述是学中医的一大障碍,也是认识中国本土心理学的一大障碍。

    例如,“风中经络”一证(就是西医所说的面神经麻痹),中医认为是风邪所致。那么,是因为被风吹着了才出现这样的证候吗?不是。为什么用风这个词呢?中医认为,风有两个特性:一是“风性轻扬”,比喻容易出现头面部症状;二是“风性易动”,比喻容易出现异常的变动。其中的“风性轻扬”、“风性易动”是象征描述,而“头面症状”、“异常变动”是本质描述。这些描述是与临床治疗密切相关的。在治疗中,凡是与这类症状相对应的中药(如防风、荆芥、薄荷等)就叫做祛风药物。上述两种描述的关联,也适于六淫之邪中的寒、暑、湿、燥、火。

    同样的道理,我们不可把中医的脏象与西医的脏器等同起来。一定要懂得,中医的心不是西医的心,中医的肺不是西医的肺,中医的肝不是西医的肝,中医的脾不是西医的脾,中医的肾不是西医的肾,如此等等。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学习中医就会迷失方向。这是因为,中医和西医是在使用各自不同的编程语言,同时也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解码程序。如果用西医的解码程序去解读中医,一定会产生乱码现象,反之亦然。中医院校第七版全国统一教材中把肝归于中焦,就是一种乱码现象,这是把中医的肝等同于西医的肝,违背了“上焦心肺,中焦脾胃,下焦肝肾”的中医传统理论。

    1970年从中国医科大学毕业之后,我在一家医院外科从事临床工作。科里的医生师出同门,都是中国医科大学的校友,大家相处得比较和谐。我没有感受到由于偏爱中医而被认为不务正业。临床工作者都很务实,大都认同猫论,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在临床过程中,有两个病例让科里的同事对中医有了新的认识。

    第一个病例是一个会诊病例。那时我刚入科,有一个四岁男童,由下级医院转来,是在当地做静脉注射时,护士忘记松开止血带,导致患儿右踝上三公分处皮肤环形坏死。按照西医的思路,要严防伤口的感染,每天都对伤口进行无菌处理。感染是防止了,可就是迟迟不封口。换药的时候,深深的伤口,孩子的哭声,令人有锥心之痛。

    科主任张医生为人宽厚,批准了我的建议,请中医来会诊。请来的的万医生出身中医世家,他看了之后,说不用内服中药,只用外敷就可以。他开了一副中药,嘱咐研成细末,敷在伤口,每日换药一次。张主任问可不可以先把药末高压消毒后再用,万医生说万万不可,那样会破坏药的效力。于是当天把药末外敷到患儿的伤口,并用纱布包扎。第二天换药时,发现深深的伤口已经被新生的肉芽填满,并没有化脓,孩子也没有哭闹。此后日胜一日,一周后就痊愈出院了。

    大家都对这个方子感到很神奇,那药末呈棕褐色,看上去脏兮兮的,里面肯定会有尘土和细菌。但疗效说明一切,也许方子里面的药物连同尘土和细菌都在治疗中起到了作用。万医生开的方子,后来我查到了,就是中医常用方剂生肌散(象皮、血竭、乳香、没药、龙骨、赤石脂、儿茶、冰片)。

    第二个病例是我治疗的病例。那时我已经有了近五年的临床经验,在外科急腹症(阑尾炎、肠梗阻、胆囊炎、胆石症等)以及外科各种痛症的治疗方面获得了患者和科内同事的认可。同时,也将治疗的范围扩展到外科以外的一些病症。

    有一次,外科新收一名中年男性重症患者,周身黄疸,高烧不退,腹部剧痛,脱水严重,呈现衰竭状态,血压测量:舒张压50mmHg,收缩压70mmHg。经全科会诊,诊断为胆囊炎、胆石症,胆总管阻塞性黄疸,伴有休克,并一致同意立即进行手术治疗。

    外科主任张医生对我说:“手术前还有一段时间,你给他弄一副汤药,量大些,如果能通,咱们就省事了。”张主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个患者当前的状态不允许进行胆囊切除手术,只能做胆总管切开,解除梗阻。这个手术是缓解术,不是根治术,切开与缝合再加上留置T形管,都会让胆总管变窄,增加复发的可能性。如果一副汤药能够解决问题,对于医患双方均属皆大欢喜。

    我开了一副药,是以大柴胡汤为基础的方剂,其中的大黄,大大超过常规用量。因为患者的舌苔黄厚干裂,根部焦黑,中医形容这种状况就像锅里的水快被猛火烧干,必须立即把火撤掉,叫做“急下存阴”,只有使用峻下之剂,才能奏效。我亲自煎药,认真掌握火候,大黄这味药不可久煮,必须后下才能发挥效力。患者服药后,我们到医生办公室等候。

    四十分钟过去了,手术室已经准备完毕,催问何时手术。张主任说,十五分钟之后接患者进手术室。正当手术室护士推着担架车去接患者的时候,患者出现了强烈的腹泻,其声响之大,我们在医生值班室都听得到。我赶忙跑过去看,由于腹泻很急,来不及放置大便器,排泄物都在床上。此时患者腹痛消失,精神状态好转。重新铺床之后,给患者测血压、量体温,血压和体温都已恢复正常,腹肌紧张消失,无压痛。这就是中医所说的“痛随利减,热退身安”。

    手术室护士问到底还做不做手术,张主任说,不做了,问题解决了。在此以前,大家认为中医适合治疗慢性病或急性病的轻症,这个病例让大家领略了中医在急重症治疗上的作用。

    中医治病最重要的原则是辨证论治。辨证论治就是对病人的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严格把握方证对应关系,即把握方药与证候的对应关系。在患者的西医诊断确定之后,必须依据中医理论分析辨别患者当下属于中医的何种证候,然后给予对应的方药。

    有一次,我正在手术室作术前准备,实习医生通知我新进一位肠梗阻患者,腹痛很剧烈。我告诉他先给患者开一副以大承气汤为基础的协定方,经验表明,此时服用效果最佳。做完手术之后,我去看新来的那位患者。一般说来,多数肠梗阻患者表现为腹肌紧张,腹痛拒按,舌红苔黄,脉数有力,这属于里实热证,对应于以大承气汤为基础的方剂。而这个患者腹部柔软,虽有腹痛却不拒按,舌淡苔白,脉细无力,这属于里虚寒证,对应于以大建中汤为基础的方剂。于是马上更改处方,换成以大建中汤为基础的方剂。患者服用三副药后,梗阻缓解出院了。

    这位患者三年后又以肠梗阻入院,这一次病情很重,中药治疗不能缓解,最后施行手术治疗。术中发现,患者肠间有一索带,一段肠管嵌顿其间,已呈青紫色。断开索带后,嵌顿的肠管渐渐恢复本色。由于手术及时,患者避免了肠管切除的危险。

    鉴于我在中医临床上的业绩,医院领导决定送我到辽宁中医学院西学中专业脱产进修两年,之后又考取了该院三年制硕士研究生。这五年的学习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完成了一个由爱好到专业的升级过程。这五年中,跟过十几位老中医,领略了老一辈中医专家们丰富的学术思想和独特的治疗艺术。

    例如,内科李医生年近耄耋,善治郁证,我们称他为李老。李老出诊时,学生坐在旁边,负责写病例、抄处方。有一次,来了一个初诊患者,李老看了她一眼,就开始口述处方。我抄完处方交给李老,李老盖章后交给患者。那个患者什么也没说,拿着处方走了。

    中医诊病讲究四诊,即望、闻、问、切,这个患者的看病过程显得很奇特,于是就问李老是怎么回事。李老说,上工望而知之,既已知之,何必再行闻、问、切。

    三天后,那位患者来复诊,说吃了药以后大见好转。我问李老望到了什么,李老说:“你仔细看她的眼睛,是不是贼亮?再从侧面看,是不是有些向前鼓?”在李老的提示下,隐约感到确实如此(但绝不是突眼性甲状腺肿的眼部表现)。李老说这是肝气外泄,可见于重症郁证患者。当然,这是李老的经验之谈。

    有一次李老家中有事,通知挂号处只看复诊患者,并留了十几个盖好章的空白处方,嘱咐我凡是复诊患者一律按照上次的处方再开三副药。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中年女性初诊患者,我在诊脉时发现她的眼睛正是李老所说那种肝气外泄的眼神,于是脉诊后不问患者,直接讲述她当下存在的症状,如两胁疼痛、口苦咽干,急躁易怒,经前乳房少腹胀痛等等。那位患者感到很惊奇,说:“到底是大医院,连小大夫的脉条都这么厉害!”中医的患者大都希望医生能做到“病家不需开口,便知病情根源”,如果做到了,就能给患者带来极大的信心。我给她开了三副李老的那个方子。三天过后复诊的时候,那位患者说病情好转很多,并当着李老的面夸赞我一番。

    那一时期的中医老前辈在长期的临床实践中都有很多自己的心得,其中很多人不善言辞,也不发表文章,他们有时讲的道理在书上找不到,但是如果能透过象征描述,看到本质描述,把握其中的方证关系,就能继承到他们的宝贵经验。

    李老常说的,学好岐黄术,还须苦用心。中医不仅需要踏实继承,更需要锐意发展。现代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较之古代变化很大,中医的发展面临新的机遇和挑战。苦用心三个字就在于增强科学意识,树立团队精神,求新求变,与时俱进。

    1981年在辽宁中医学院读完硕士研究生后留院任教。在院长茹古香先生的主导下,成立了气功教研室,负责本科学生和留学生的气功学课程。于是我从气功业余爱好者转变为气功专业工作者。那一时期练气功的人很多,其中也不乏出现偏差者,俗称走火入魔,我称之为气功神经症。我接待了很多这样的来访者,中医治疗技术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中医是身心一体化的传统医学,而且许多观念已经深植于大众的集体无意识之中,中国心理学工作者如能认真学习中医的理论和方法,既能增加沟通渠道,又能增添疗愈本领。只要肯用心,中医爱好者就能够发现自己的用武之地。中医的一些非药物疗法可以变通成保健系列,而不属于医疗行为。同时,中成药大部分都是非处方药,购买并无限制。中医的关键在于辨证论治,只要把握好这的环节,中成药也能治大病。

    我在新西兰行医期间,经常使用中成药。那时我用中成药少腹祛瘀丸配合针灸加导引疗法,成功治愈三例不孕症。在我回国的前一年,有位澳大利亚的中年女性患者Elspeth,由她的朋友Sue介绍来诊。Elspeth已结婚十八年,从未采取避孕措施,却不曾怀孕,到医院多方治疗未果。我给她做了一次针灸加导引治疗,并且开了够吃一个月的中成药——一种治疗跌打损伤的中成药。这是因为,她的脉呈涩象,唇舌暗紫,舌边尖有明显的瘀斑,行经腹痛,经血紫黑有块,属于血瘀之重症,少腹祛瘀丸的药力远远不够,而那个治疗跌打损伤的中成药的成份都是活血化瘀的峻药,与患者的证候恰好相应。我回国后的第一个Christmas,收到Sue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女婴照片。信中转述了Elspeth婚后十八年得女的喜悦,说God借我之手,送给她一个最贵重的礼物(详见附件)。

    中医与西医是医生手里治病救人的两件工具,选用哪一件要从患者的最大化利益出发。比如,论到养血、调经、安胎、种子,中医的辨证论治有其长处;而遇到头盆不称、胎位异常、胎儿宫内窘迫等情况,西医的剖宫产则是唯一的选择。当然,患者本身对这两件工具也有选择的自由,或选中医,或选西医,或两者兼用,都不会遇到任何阻碍。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中医与西医的冲突呢?中医的存在为国人的防病治病多了一重保障,完全可与西医携手同行,为何有人硬是要把中医与西医推上擂台呢?

    原来,现代人普遍存在一种认知误区,错把科学当作信仰,忽略了科学的本质属性。

    科学是什么?荣格说:“科学是西方人的工具,靠它可以比仅靠手打开更多的门。只有当我们认为靠科学得到的知识是唯一的时候,科学才将阻碍我们的视线。”

    科学的本质属性是工具,是人们创造出来的东西。当人们把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放到供桌之上顶礼膜拜的时候,误区的大门就敞开了。正是以这种心态看待医学,才引发了中医与西医的冲突。其实,医学不是宗教,不必有虔诚皈依的信仰;医学也不是婚姻,不必有从一而终的贞操;医学只是工具,选择由人,应用由人,取效亦由人。

    当然,中医与西医之争还有一个历史的因素,涉及到如何正确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增强国人的文化自信。这属于社会科学的内容,不在本文的话题之中。

    讨论中医与西医,让我想起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先生评论钗黛之争时说过的一段话,特抄录如下:

    两峰对峙,双水分流;

    各极其妙,莫能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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