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
她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非常普通的一张脸,却让我记了十年。
分明是一张不好看的脸,面色蜡黄,脸颊处有细细碎碎的雀斑,平凡到不值一提的鼻梁和嘴唇,眼睛却异常的大,双眼皮,褐色瞳孔,细看的话应该像一池活水。
在那一刹那,我的脑内出现了她的平生,她的童年该是怎样遇到不那么友好的父母,身边或许会有有趣的小朋友和她一起玩,她穿的衣服看起来那样廉价,而她脏兮兮的脸为什么死死刻在我的脑海里。
本不该如此,但是。
是的,在那一个瞬间我被她无意投来的一个澄亮无辜的眼神所捕获,成为瞳中囚。
可是十年里我没有再见过她。
她的模样却清晰异常,我确信假如现在童年的她再出现在我眼前,纵然在成百上千的孩童里,我定然能一秒将她找出。
- one -
我是陆森野。
活到现在也是马上要大学毕业了,有些意外,居然可以这样顺畅地成长、然后完成一次次的毕业,告别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然后再不断地到一个新环境,脱掉无数次的壳,变成现在的自己。
困扰我的是伴随我三年的失眠症状。
自从我离开家之后就经常性的失眠,近几个月以来愈演愈烈,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它灰白安静,有时也像老朋友,多少个夜晚与它相看两无言。
在这样漫长的失眠里,我在夜晚得到的时间赚得满盆满钵。而这些我向生命赚来的时间又被大脑加工,在飞速运转和高强度的思考里,终于,我的脑子生病了。
我开始失去记忆。
不是一次性清空那样的爽快,而是当有一天我要登录QQ的时候,发现自己每天在用的QQ密码已经想不起来。
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严重性,仍旧坚信不过脑子韬光养晦,只给我透露一些些记忆。直到我呆坐了半个小时试图回忆起来却一片空白的时候,我才知道在那些和天花板交友的日子里,我已经一点点地破碎。
我慌乱地回忆起过去,试图找到我忘记了什么。
然而记忆这种东西好是玄,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存在于哪里,大脑皮层亦或是海马体吗?或者是脱离科学解释的,存在于心?
它不过是像漂浮填满各处的以太,它让你赖以为生成为真实的自己,却让你看不见它。
它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的记忆就像猝死患者的心电图,有规律有节奏地变动着,却在某一个瞬间,滴地一声,停止了一切律动。
意外的是,我居然接受了这样的记忆慢慢消失。
我忘记了小学同学的样貌,忘记了初中时暗恋的女孩子的是怎样的长发,忘记了高考时有多拼命。
我竟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轰隆隆时间滚过,我好似战壕之下的将士,恍惚间看着一片硝烟,意外发觉只有自己存活。
许是神的旨意,在冥冥之中给我喂下了醉生梦死,让我在不痛不痒之间,失去了过去的遗憾。
但。
佛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既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体会不到快乐。”
我成了一个不快乐的人。
因为好像一切都不需要我去担心,时间愈久,我甚至快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但在觉得不快乐之前,我度过一段相当幸福的日子。
我目睹着自己一天天忘记眼前的物件的由来,失去了很多或许珍贵或许无意义的记忆。
但我却无比平静,每天睡得很好,不再与天花板为伍,可以与室友一同上课放学,在我还记得他们是谁的时候。
我们像青春小说里的热血男孩,我们一起偷偷逃过保安大叔的法眼出去网吧通宵打游戏,一起对游戏里的傻逼队友骂娘,一起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炙热的眼光烤在皮肤上,滋啦啦像泡过水一般的衣服浸满了我这一年最后的力气。
在一个清晨我舒畅地醒来。
那是一个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的早晨。
宿舍里透进和煦的阳光,微凉的风徐徐送进,提醒着秋日将要迎来的萧瑟。
我躺着看了很久很久的天花板,我发现我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看着旁边睡着的三个完全陌生的大汉——甚至还打起了呼噜。
我开始困惑,我在哪里,昨天之前,我在哪里?
我变成一个空壳,记忆一干二净。
家人将我接回家,我看着面前有些笨拙却意外温暖的母亲,我的冷静威严的父亲,一同前来学校把我带回家。
北方的秋天已经很浓,每一口空气吸进肺里都像把身体掏空灌进新的物质。
我好奇地看着这个学校落光了叶子的树,它们成群结队光秃秃地伸着手,绵延着向天空,像是在哭号,又像是在索要。
而飞机起飞的瞬间,怪异的感觉充斥了整条脊椎,我的鸡皮疙瘩炸起,眼前一片星芒。我的脑内终于出现了记忆的碎片。
远在南方的,那双眼睛,纯粹无暇到令人羡慕的琥珀色眼睛。
- two -
这是我回家的第三个礼拜。
我的记忆还是一片白茫茫,说是白茫茫有些偏差,应该说是亮堂的空白。
而纯白的最中央是那双眼。
我向旁人表述这一个画面试图来寻找这一位女孩,却意外发现没有人对她存有印象——哪怕当年明明是在家附近遇到的。
然而小又拥挤的家乡居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我她的存在。
我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焦躁。
家在南方,十月还是惹人心烦的燥热,我一遍一遍地走,从家附近的小区开始一点点熟悉,慢慢地扩大半径,成日地缓慢行走在每一条路上。阳光大肆铺满陆地,树荫下还闻得到夏天残留的味道。见过三花慵懒躺在阴凉处睡觉;遇到友善的阿婆告诉我回家的路;或许在夕阳垂垂停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小区里怔怔看着妈妈带着孩子玩沙子,有面目熟悉却不知为何人的人走过向我挥手打招呼,我强装镇定地笑着回应。
我像被困在无边沙漠迷路的人,生死不知归途,寻找着兴许不存在的绿洲。
她就是我的绿洲,我只想找到她。
从彻底失去记忆的那一天起,由不得我挣扎,新的记忆开始覆盖,沙漏开始翻转,然后堆积。
三个月了。
南方进入了彻底的冬季,没有雪,只是冻人的寒。
我慢慢地从家人、以前的日记等找回破碎的记忆,想起我是谁,从小到大所读院校,在旁人看来的我的经历。也从父母那里听到很多小时候的糗事,有时听着听着就跟着笑了起来。
我变得快乐很多,因为填满我的记忆里都是幸福的、有始有终的属于我的故事。
可我还是没有打算放弃寻找她,冥冥之中必然有什么旨意,让我在失去一切回忆的时候只记得她。我想是一种神谕。
走街串巷,小小县城被我走了个遍,兴许有些地方是曾经的我都不曾涉足,而今我已然对这个小城熟悉得闭眼可行。
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和街头巷尾的老阿伯下棋聊天喝茶,俨然一副退休老干部。有空陪妈妈逛菜市场,学习中年妇女如何讨价还价。
生活在琐碎里变得真切动人,有种罕见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我开始觉得失去过去的记忆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假若没有失去那些,可能我还是昏庸度日的傻逼大学生,眼高手低看不见生活里闪光的瞬间,只知道埋头打游戏泡妞和看垃圾小说。大抵旧日记忆里也有痛苦不堪的属于内心的沼泽,却因无人知晓从而没人告诉我,我才得以内核清透地从头活过。
寻找了很久的她,终究是没有结果。
这样的结局在时间的消磨下,我居然妥协了。
调节得差不多的时候家里人打算送我回学校完成学业。
最后的这天我陪妈妈逛超市,抄了近路刚好走过一条红灯区。
无意间一撇,在光线暧昧的一间屋子里我看到了她,我刹那好似雷击一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明知是她却不知如何有强烈的绝望感。行走的脚步就此呆着,看她悠然自得地盘腿而坐玩着头发,目光慵懒地望着门外走过的人。
妈妈看我停住,拍拍我头将我拉走。
我行尸走肉般向前挪动,在满脑子的她的双眸中徘徊,自我斗争到无力再作为,终于说服自己。
“就算费尽力气去寻找一些解答
但有些事情就是没有答案的”
说起我这一生,好像没什么有意思的事。
现在的我靠着皮肉生意赚钱,坐在粉色灯光底下等着被凌辱。说起这个好像我应该有些害羞和为难,但相反地,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对我来说,像寻常人工作一般,这就是个赚钱的手段。
我不漂亮,去年才回到这里。长我两岁的阿薇姐说我这样子长相收拾收拾会很好看,我没听进去。她领着我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走,带我买了两条新的裙子,米白色的,穿上身很舒服。
阿薇姐让我把扎着的头发放下来,用手拨弄了一下,再掏出口红给我涂上。阿薇姐闻起来很香,有点像妈妈,我蛮喜欢她的。
十六年来我没有这样打扮过自己,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长满雀斑的,看起来不讨人喜欢的样子。然而只是换了套衣服,放下了头发,就变成了另一个很难以言喻的样子。阿薇姐说我这样的长相很有味道,有种原始的美感。
原始的美感吗,大概就是像森林、山川、湖泊一样纯粹的存在吧。
应该是很美好的样子。
她亲切地拉着我,说了一段话,过去一年了,她已经离开这个县城了。
那时她说,离离,你年纪还太小,这行不要干太久,缓过困难时,切记抽身走。
我大概红了眼眶,在已经凉了很久的心里,微微燃起一些生的欲望。
- zero -
季节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只不过是每天坐在同样的地方,等着差不多的客人,看他们在我身上驰骋,好似征服了什么,沁出一身的浓密汗液,好不讨喜。我又要配合表现出真的欢愉,结束时他们总是像一只上岸后垂垂欲死的鱼,散发着微妙的腥味瘫在一旁。在这行里,做个戏子总是安全得多。这么久下来,我心里总是潮湿的一片海洋,海上海底都是空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孩子来店里,羞怯地看着我,手指还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子,我觉得好笑,目不转睛盯着他,他的脸越发红了起来,喉结转了又转,生涩地对着我吐出一句:“你可以给我几小时吗?”
我噗嗤一下就笑出来了。
“可以呀。”
在这里待了近一年,把我很多属于原始的情感逼出来,知晓不必隐瞒,只是做自己就好。
我笑意盈盈地过去牵他进小房间里,他嘴唇发干,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们像对峙般坐着,他看着我,也不说话。我只好主动地迎上去,挑逗地抚摸他的手。
他涨红了脸地止住了我,说:“我不是来找你干这个事的…”气氛越发窘迫,我觉自己的价值在这瞬间消失,有些手足无措,他接着说:“其实我失忆了,我只记得你的眼睛,大概你也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可能也就七八岁……”
我坐了下来,看着皱巴巴的床单上的一块污渍,就只能盯着它,摆摆手让他继续说。
他接着说,是这样,我失忆了大半年,从学校被接回家里。我想小时候我们是碰到过的,就一个擦身,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记着你的样子,哪怕我什么都忘了……也还记得你。
我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回事,泡妞泡到红灯区来?看他这般真切,又对这个故事饶有兴趣,应他:“我在听,你继续说。”
他这才放松下来,缓缓地审视了这间小屋子,认真地对我说:“我居然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谕,我想上天让我失忆,却只让我记得你,这其间一定有什么关系。我找了你很久,直到前几天路过意外看到你。挣扎了很久终于来找你,但我们素不相识,非说有什么挂钩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冥冥之中有什么驱使我来找你。”
我被他的认真感染,看着他的眼,墨黑色的眼睛里却是一片近乎茫然的空白。这时我相信他是真的失忆了。
他说,我在寻找一些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嗯...兴许你就是答案,那么,你介意告诉我你的一生吗。
- one -
真正混迹人间的这几年,我才晓得人与人之间的斗争远远不止眼睛所能看见的。人性背后的自私、阴暗、蒙昧都让处于社会底层的我倍感绝望又不得不活下去。
我在某一个白昼里忽然长大,像看清了所有人性的不堪,唯有明哲保身,只顾自己和家人。冷暖早已无法自知,因身处这处境,我只是无力挣脱的困兽。
生活不过是反复地捂住我的口鼻,试图令我窒息而亡,又在近乎于死的时候放我一条生路。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这样的我,很早之前就不向人吐露心事,叙述平生了。
可是他的双眼令我无法抗拒,那种近似于初生幼童般的纯粹。
我喝了一大口水,点燃一根烟,盯着床单上那块污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但我知道他会听进去的。
我这一生,说来乏善可陈。
小时候跟着爸妈在这里生活,大概九岁的时候妈妈和一个俊俏有钱的叔叔走了,留下我和我爸。我挺喜欢这里的,可是爸爸说妈妈走了,这里就尽是伤心的回忆,也带着我离开了这里,到更南一点的城市。
爸爸挺穷的,他以前人很温柔,他做很好吃的饭,然后入夜经常抱着我带我数天上的星星。但他之后性情大变沉迷赌博,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拿去换钱了,后来实在是太穷了,我上完小学就不读书了,那时候我十一岁吧。
我在家里找了些手艺活,比如串串珠子,缝缝衣角,就是一些比较琐碎的活,每个月的钱也很少,几百块最多了,但好在养活自己就够了,那时候爸爸可能一个月回来两三天而已。我住在一个小小的脏脏的出租屋里,等着有一天爸爸可以变回以前的样子,那个温柔地抱着我一起数星星的爸爸。
再后来给我派活的那个婶婶说,随她去广州务工吧,每个月能有一千多块,我就跟着去了。在那里的一家餐厅端茶送水,也不会很累,每个月真的有两千块,还包住。吃得省一点的话可以有几百块,我都攒着,想着回家的时候给爸爸买点新衣服。
啊?我一点都不恨我爸,他有什么办法,谁的挚爱离开之后面对一个生活的烂摊子还能鼓起勇气呢,换做我我也想堕落不起,我没办法责怪他。
说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今年十六岁了应该是。我平常不告诉别人我的名字的,干这行的没必要用真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名字真的很乌龙。
我叫黄离,离开的离。
这个字是不是很差劲,其实一开始妈妈给我取名是黄鹂,拥有美妙歌声的鸟儿,多么好啊。结果去办身份证的时候工作人员搞错了,就变成了离开的离。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的名字寓意太差,妈妈才离开我们呢。
我在广州待了两三年,攒了一点点钱,每天埋头干活,很累,三餐也不规律,导致现在胃特别差。去年的时候,爸爸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子,其实很好听,很令人心安。但他说,囡囡,爸爸病了,你回来一趟好不好。
- two -
我回来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特别沧桑,胡子都长长的,眼睛垂着,没有光。
他的手握着我,我才发现他的手上和我一样,也长满了茧子,他抚摸着我的手,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说,囡囡,爸爸对不起你,没有给你好的成长环境。
说着说着我也哭了,我从未抱怨过他没有给我像其他同龄人一样的生活,我无所谓。但他的这声对不起,让我好想妈妈,好想有个团圆温暖的家。
医生说爸爸的心肌梗死已经很严重了,要在两年内赶紧做了冠脉搭桥手术。
然后我就回来这里了,把爸爸也待了回来,就住在x小学附近的一个小房子里,每个月租金很低,我在想怎么攒到足够的钱给他做搭桥手术。
我在广东的钱攒来也就两万多,手术费要十多万,还差近十万,想了很久,找亲戚借也不可能借到十万,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他们看着爸爸一步步堕落,早就不和家里来往了。我硬着头皮借了四五万,贷款也没东西可以抵押,那时候动了点歪心思,想着如果我来做鸡,每天算两个客人,加上闲散时候做点手工,扣去日常开销,每个月就能有一万二了,这样的话一年下来就能把所有的钱还完了,也能把爸爸救回来。
我一点都不后悔,虽然一开始真的很痛苦,每一次都很痛,我那么怕痛…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爱人是怎么样,被爱是什么感觉,我在其他人眼里好像个怪胎。
可是我无所谓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想让我的家能够存在。
说着突然就哭了,自从知道爸爸生病之后我已经没有再哭过,眼泪变成了一种奢侈品。可是说完这些,有些奇怪的感觉就堵上来了,闷闷的,让人很委屈。
我开始大哭,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地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的。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孩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像一只小狗一样看着我,在我哭到快不想哭了的时候,他很轻地摸了摸我的头,递给我一张纸。
他很慢地凑了过来,抱着我说,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你不用这么辛苦。把钱还完之后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你还太小了,一定要去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好不好?
我找到了我这大半年来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很感激你。
我只是一直在哭,他坐着了很久,最后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觉得身体轻松了很多,这么多年来的所有经历我从未觉得苦或者累,只是默默接受,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听我说,我真的很开心。
我坐起来看到床上有用水杯压着的一叠钱,粉红色的。
有张纸条放在最顶上,
写着:“你很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