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婵
谨以此文献给在海外努力奋斗着的中国女性。
图片来源于网络
壹
黄昏终于到来的时候，从候船室的广播里传来了柔软的英文播报声:
“……受病毒影响，本轮渡公司因患病和居家隔离员工人数增多而导致出勤人员不足，在此抱歉地通知各位旅客，原定于7:30分从惠灵顿出发的轮渡取消，请旅客们等候晚上8:30分轮渡是否出发的通知……我们为带给大家的不便而深感抱歉……”
候船室里立刻响起了从口罩下传出的，嗡嗡地议论声。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时间指向晚上6:02分。
候船室窗外的海在秋日余晖的照耀下，将点点的波光映射在巨大的玻璃窗上;那一艘原本应该载着我和大厅里保持着间隔距离的乘客们，从惠灵顿渡海回到南岛港口小城皮克顿的大轮渡，身披着金色的夕阳，安静而又固执地停泊在窗外的码头上……
图为停泊在港口待发的，连接新西兰南北岛的轮渡。图片版权为作者所有。
“……今夜不知几点才能到家了……”
我无奈地想到，从手提包中取出了手机，将这个消息以短信的方式发给了在南岛家中的丈夫;站起身走出了沉闷的候船大厅，站立在栏杆前俯视着脚下泛着点点波光的海。
“……你也是回南岛的吗？”
一个友好而又圆润的，操着中文的女声对我说道。
我转过脸，看到一位中等身材，30多岁的亚裔女子，正站立在离我不远处的望海栏杆前笑望着我。
尽管黑色的大口罩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我却清楚地感受到了从她那一双带着笑意的，弯弯的双目中所传递出来的友好和温暖。
“是……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我有些诧异地反问道。
一阵早秋的海风吹开了她额前的刘海，我看到她那饱满的额头上，竟然挂着几丝与之年龄不符的，细细的皱纹。
“……从你走进候船室的那一刻起我就注意到你了……也许是因为这间大厅的亚洲人不多的原因吧？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一定是一位中国人。”
隔着穿梭与我们之间的，秋日黄昏的海风，我们依着栏杆，在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和大口罩的阻隔中，亲切而又愉快地交谈了起来。
不时有码头上的车辆和入港的船舶声遮盖住了我们的交谈声，令我们大声地重复着被淹没在嘈杂中的句子;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靠近了，而那一个来自她心灵深处的故事，也随着我们逐渐缩短着的距离，在晚风和渐渐浓重的海雾中浮现了出来。
贰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婵;来自中国的山东省，现居于新西兰南岛的奥塔哥地区，在那里经营着一家由父亲投资购买下的葡萄酒厂和一大片的葡萄园。
“我这次出差来到惠灵顿，是来见一位当年我在法国学习造酒时的老师。疫情这么严重，他还是不远万里地来到了新西兰向大家传授有关酿酒的知识……机会难得啊，尽管我家今年酿造的葡萄酒销路因疫情影响出现了问题，但是我对病毒消失后的时代经济的复苏还是充满了信心的。最重要的是，因为我是中国人，我身后还有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在支撑着我的葡萄酒销售呢。我相信只要能够咬牙挺过这艰难的一段，一切都能好起来的……”
那一双弯弯的，笑眯眯的双目中透露出来的勇气，自信和果敢，令我不禁对这位陌生的同胞产生了深深的好感。
她告诉我说，她和她的父母是在2006年举家从国内移民到新西兰的。
移民过来后落脚的第一站，是南岛的Christchurch。
当年读高二的她经过了一整年的努力和打拼后，取得了新西兰中学毕业生进入大学的英文标准认证，顺利地升入了位于基督城的林肯大学学习葡萄种植酿酒专业，因为那时的父亲已经打算在南岛奥塔哥地区购买葡萄园和造酒厂。
一切仿佛都在父母的计划中顺利地进行着，一直到她大学二年级的那一年，她在一次葡萄酒酿造课程中，遇到了那位改变了她一生的男人。
那位金发碧眼的男人大她13岁，是一位居住在基督城当地的成年校外生。
在短暂地交往后，婵得知他是一位离了婚，并有两位十岁以下孩子们的男人。
“说实在的，刚开始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但是在他的步步紧追和友好幽默的态度下，他一点点地走进了我的心里……我们相爱了。”
婵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渐渐被夕阳的余晖映照成了玫瑰红色的海面。
“我的父母从一开始便不喜欢他，并且对我们的恋爱坚决反对;可是当年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我却坚决要跟他在一起;于是无奈中的父母只好答应了我们结婚的请求……那一年我22岁。婚后不久我便怀孕了，于是辍学在家，安安静静地当起了太太。”
婵抬起头望向了玫瑰色的天空，一丝痛苦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略过……她接着说道:
“……很快，我们有了一双幼小的儿女。步入了婚姻的我才发现，爱情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我发现自己除了要忍受他与前妻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外，还要忍受他的懒惰与不求上进:‘你父母有那么多的钱，我们还努力什么呢？生存不是我们的问题，好好享受生活就行了……’他时常这样对我说。”
“有了孩子们以后，母亲搬来与我们同住，帮我照看孩子们。也许是因为文化和生活习惯的不同吧？他开始与母亲发生矛盾，并且经常粗鲁地对待她……特别是在母亲被诊断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以后，他的很多举动在无形中刺激并且加速了母亲病情的恶化……”
“……终于，母亲被送入了手术台进行心脏搭桥手术。但是因为手术医生的操作不当，她没能走出手术室，在手术台上悄然离开了我们……”
婵沉默了片刻，默默地望着渐入夜色的海。
“母亲去世后，愤怒的我与父亲向医院方提出了对那一台夺去了母亲生命的手术的质疑，并且要求院方给予母亲去世的原因和合法证据。我带着两位年幼的儿女每天周旋与法庭，医院和家的三点一线中，而他却没有给予我一丝一毫的安慰与支持，反而说出了真是上天有眼让母亲离开我们生活等冷酷无情的话语……他的这些言论将我推入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于是提出了离婚……这才发现，根据新西兰有关法律，在一起生活了四年的我们在离婚后财产对半分配的有关规定。也就是说，我必需给身无分文走入婚姻的他，支付属于我的一半财产……由于对新西兰法律的不了解，我的父母没有将家族的资产放在信托的代理下;而婚后的我在前夫的怂恿下，又接手了父母名下的葡萄酒厂和葡萄园的财产……这一切听起来好像早已被他设计好了似的，而我们家却因为对新西兰有关方面法律条款的不甚了解，而失去了近30%的资产……幸运的是，父亲投资的葡萄园和造酒厂在这一场浩劫中保存了下来，并且，得到了利益的他签署了不与我争夺孩子们的抚养权的协议书。”
“我于是带着两位幼小的孩子们搬出了那一座令我痛苦不堪的房子，搬到了鳏居的父亲家。”
“尽管没有抚养权，他还是在每次前来探望孩子们的时候偷偷地将孩子们给抱走……这样的事件发生了许多次以后，我不得不将其告上了法庭……新西兰的法律执行程序是缓慢的。于是，在经过了漫长的法庭调节后，我与孩子们才得以安定地在父亲家里生活了下来……”
婵叹了口气，眼角挂着一滴不知何时慢慢渗出了眼眶的泪珠。
她抬起头迎着海风望向在深红色的夕阳中变得渐渐暗淡的夜空，一丝坚定的神色略过了她那一张被遮盖在黑色口罩下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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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这一场浩劫后，我决定安下心来好好地学习葡萄种植与造酒，并幸运地得到了法国某大学酿酒专业的奖学金。”
“我于是将两位年幼的儿女托付给了父亲，只身前往法国学习酿酒……”
婵停下了谈话，沉默地望着远方的海岸线。
“唉！你也真不容易……那么孩子们好吗？你家的造酒厂好吗？”
我不禁追问道。
叁
在暮色中穿行与库克海峡的轮渡。图片版权为作者所有
从身后的候船大厅里传出了播报员柔软圆润的播报声:
“乘坐今晚8:30分的轮渡，前往南岛皮克顿的乘客们，请到检票处办理登船和行李托运手续……”
“……看来登船的时间就要到了，你也是搭乘这班船回南岛的吧？”
婵微笑着问我道。
轮渡在惠灵顿城万家灯火照耀下的海面上，慢慢地起锚离港了。
我与婵对坐在望海的轮船玄窗前，望着被覆盖在灯火中的，渐渐远去了的惠灵顿城，婵的叙述在被夜色覆盖中的船舱里继续着。
“……我的两个孩子们现在已经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了。他们在父亲的照顾和教导下，努力地生活和学习着。”
“我从法国回来后，便从父亲的手里正式接管了葡萄园和造酒厂，并且用我在法国学会的酿酒知识，设计，酿造出了有着独特品味和风格的红葡萄酒，并且在国内打开了销路。”
“……这场病毒使我们葡萄酒的销售和运输渠道受到了影响;在葡萄园的生产方面，目前最令我头疼的，是丰收的季节采摘葡萄的人手短缺:因为新西兰国内劳动成本太高，所以我们这个产业主要的劳动力来自于南太平洋岛国;而如今因疫情影响关闭的新西兰海关，严重地影响了我们葡萄园的劳动力来源……去年的那个葡萄丰收的时节，我家葡萄园里80%的果实都烂到了地里……”
婵顿了顿，将目光再次转向窗外夜色中的海，和在夜色中泛着月光的海浪。
“……不过我相信，人的一生就像是在波荡起伏的海洋上航行着，把好人生的舵盘，需要的是面对艰难的勇气，忍受挫折的韧性，和应对汹涌而来的危险时的沉着和果敢。这些都是我在从前走过的弯路中得到的体验。所以，再大的困难，只要不放弃心中的理想和信念，咬紧牙关挺过去，我坚信一定能够度过这重重的难关的!”
她的一席话，令我倍受鼓舞。
在暗夜的海上，我由衷地赞叹着面前的这位勇敢的中国女性，并相信只有坚守住心中的梦想和信念，经过了艰难和困苦洗礼过的人们，才终将会扬帆出海，迎来人生的丰收的时刻。
祝福你，婵，勇敢的中国女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