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与寻找
要感谢夜里两个小时的停电,我拿着手机出了门,走进星空下的村庄。虫鸣亦如星空,闭上眼,璀璨闪烁,粒粒晶莹。一间老屋里老人点燃了油灯,灰墙上斑驳的时光晃动,一只油蛉在灯亮起的刹那,于他釉彩润泽的高大米缸附近的阴影里,忽然开唱。老人一惊,影子搁在墙上,聆听的姿态。
这样的情境恍惚三十多年前,那是在我的出生地,土墙上老太的影子。她三十六岁丧夫,九十二岁去世,这期间她听过多少年的虫鸣。我记得灶台边的剩柴中,水缸边,天井的水道中,月色或阳光筛下的光斑里,蛛网牵连的梁上,都有落雨一样的虫声。我记得老太的蒲扇乍睡乍醒,醒时扇子在月明中的虫鸣里,摇一摇,就像枫河边的船。
出生地离我父亲现在居住的村庄,只有十里之遥,却隔着三十年的时光。我一直不敢回去。老屋是早已拆了,但心里却保存着我离去时的模样:院内桃李杏,石墙外楝树挂青果,大石头光润,石门槛边的两个大平石上落下了几粒米饭,小伙伴们刚刚离开……恍若昨日。物非人非,若重临故园,旧物固然不在,心里的图像也势必如泡沫般粉碎,再难复原。
虫声如雨,如溪,如流淌星星的河流。蟋蟀,蝉,油蛉,斯蠡,萤火虫,或者还有未眠的蜻蜓,飞舞逐光的蠓虫,蜘蛛,蚯蚓,都在歌唱。我知道蝉的生命很长,但大多时候是在黑暗中度过的,羽化后引吭高歌的日子只有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然后匆匆轮回,每一段轮回,他们是否记得?能够回忆的,能够在回忆里感悟感叹感动感伤的,应该是占据了大片时间的生物吧?那么是否只有蝉和蟋蟀会忧伤?蜉蝣和蠓虫便是懵懂无知呢?时间或许也是相对的吧?小年与大年,他们眼里的时间是不一样,就像我们看西瓜与蚂蚁看西瓜一样。在这各种音调混杂而成的交响里,或许也有小年者如蜉蝣的欢喜哀愁。他们与我一起在星空下,他们和我一样都是造物的孩子,我们都在怀念,怀着亘古的乡愁,在大地上,在岁月里,辗转或飞腾,寻找故乡,寻找永恒之门,悲吟或歌唱,死去、轮回,回忆、怀念。
一颗星星划过天宇。虫声如歌,替自己替别人,哀歌或喜歌。今夜我是个寂寞的孩子,替上帝看管着他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会歌唱,就像每一粒虫子,就像每一个人。每一颗星星都有故乡,它们在浩宇中奔走,也是为了寻找,它们满怀乡愁,所以每个星光熠熠的夜晚过后,草尖上都有眼泪。星星看我,看地上众生,也许也是星星,歌唱使得我们一闪一闪,璀璨成星河、星海。
邻家的屋子坍塌了,宅基地上,虫声如池。一只蟋蟀伏在瓦片下,伏在月光画下的明暗里,安心歌唱。我蹲下来,它犹豫着停下来,不久又唱起来。它边唱边看着我,我不懂生物学,不知它能否看得见静止的人。也许,在月光下,我在它眼里,也只是个硕大的鸣虫吧。
多么盛大的鼓吹,多么丰富的夜晚,慈悲,柔软,允许每一种生物歌唱,怀念,寻找。我们都该把歌声献给造物者,感谢他们给我们大地和时间,感谢他们提供灵魂,使肉身得以感受,得以流泪,歌唱,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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