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55
本文所有故事纯属虚构
你母亲端热水进来时，你还没完全从沉思中醒过来。
她把水都倒进足以容纳六只大脚的木盆中，然后你们三人就安静地泡起脚来。
年纪还小的时候，你们经常那样泡脚。既省热水又方便，洗完脚都去睡觉，一家人的作息时间也能保持一致。那时你最喜欢和你姐嬉闹，不时用脚在水中做小动作，你踢我一脚，我蹬你一下，闹到兴头上，一没控制好就会把脚抬出水面，搞得一家人满脸的洗脚水。如此一来，挨顿骂在所难免，有时脚背上还得受一两巴掌。然后姐弟两就老实了，只是一边洗脚一边又悄悄朝对方做鬼脸。想起来，那时才是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呢。
而此刻，你们只是沉默地泡脚，连搓脚的动作也缓慢沉稳，仿佛大木盆也已经垂垂老矣，再也制造不出勃勃生机。你们谁都不说话，兴许是困了，劳累了一整天，说不困是假的；还兴许是刚才聊得太多，话题又太深沉，所以需要时间消化，久别重逢的兴奋正从泥土的表层一点一点沉入地底，转化成生活的养分。
泡了不一会儿，你父母就开始打瞌睡，一个歪着头，一个垂着头。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像两只沉睡的猫头鹰一样不起眼。
寂静的夜空旷而沉闷。电视机的声音轻柔而悠远，显得夜晚更加寂静。你不敢从水里抽回双脚，生怕水流的搅动打扰二老。透过清澈的洗脚水，你仔细观察他们的脚。你父亲和你母亲的脚太像了，简直分不出男女——那只是两双普通的脚，普通得没有太多特点，除了凸出的指节和老茧依稀可辨，可以追溯它们曾经踏过的沟沟坎坎，可以想象它们支撑过的梦想——但是，褶皱和老辣统统都浓缩进了它们特别渺小的形体中，以至于整个世界在那一刻都消失或隐匿了。
一股困意向你席卷而至，于是你也昏昏欲睡。你母亲却猛然睁开双眼。她先只是睁开双眼，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仿佛在确认那到底是哪一个世界，然后才抬起低垂的头，一边半眯着眼看你，一边伸手擦拭渗出嘴角的口水。等完全回过神，她才抓起一旁的擦脚布，边擦边叫醒你父亲：
“老周，老周，洗脚水凉了，快到床上去睡。”没等你父亲回应，又冲你说，“志远，你也赶快把脚擦干，别感冒了。都早点去睡觉，你赶了一天的路，一定很辛苦。”
“我还好，妈，看你们都打瞌睡，我怕吵醒你们呢。”
“没事，我们习惯了，每天都在沙发上眯一会儿——这儿有炉火，比被子里还暖和呢。”
“哦，那今天都早点睡吧，你们也累了。”
“嗯，都去睡，已经十一点半了。”
擦完脚，你父亲点起一支香烟，独自吞云吐雾，像是要完成一天最后的任务。你抢着去倒洗脚水，你母亲则拿起煤灰铲和铁钩开始封炉火。在一阵吱吱呀呀的金属刮擦声中，你那衣锦还乡的第一天算是圆满结束了。
躺在床上你怎么也无法入眠。冰冷的被窝像在故意作祟，迟迟不肯暖和起来，与你内心的热乎天差地别。那一天你经历了太多事，不管过程多么艰辛离奇，也不管跟王小可的巧遇多么令你惊讶又惊喜，更不用说回到家的感受如何温馨，仅就夜里你们父子间的对话，就足以让你翻来覆去想上好一阵子。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敦促你务必把一件事先想个大概，才能扔在一边不予理睬。
真正令你惊讶的是你父亲的问话，它像一根针扎在你的心头，刺得你胸口微微发痛。他得经历多少内心的磨难，才会启齿向儿子做如此坦白的请求——在他们那代人看来，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吧，那是不需要明说的——当他鼓起勇气提出时，你还是捕捉到他的犹豫和不安。你脑海里当时闪过一丝念头，那是王小可照顾母亲的意象。你弄不懂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她，它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内在联系。你也弄不懂你父亲为何在你回家第一天就提出请求，如此强烈的请求。换言之，他应该相信你一定会为他们养老送终的，但他仍然想得到你的亲口确认。
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确认，也会令他笑得像昙花一般美丽——你大概从未见他有过如此笑容。
你像个苦闷的侦探，无法厘清冰山下的秘密。你隐隐感到，一定还有你不知晓的信息。尽管酒席上人们说了很多，在短短的几个钟头里你也看到很多，还从你父亲口中听到过很多，但它们都像噪音一样嗡嗡作响，让你愈发看不清真相。
你后来的想法越来越没有头绪，几乎成了纯粹的胡思乱想。
已经凌晨两点多，你仍然在辗转反侧，于是只好开始练习深呼吸，又数起羊头的个数，最终才在一个隐隐约约的决定中睡着——你决定趁那几天在家，去医院探望一下王小可的母亲。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思和所梦并非没有任何联系。
你那晚的梦，像一部科幻大片。
你乘坐的“未来”号列车，在建筑的丛林里钻进钻出，满车的乘客都欢呼雀跃，大家都在笑啊，跳啊，挥舞啊，歌唱啊……仿佛到了梦中的极乐世界。突然，那巨大的、坚固无比的、半球形的世界一片片坍塌下去，那些钢铁般的建筑土崩瓦解，疾行的列车顿时失去支撑，开始像蛟龙一样翻滚，于是列车化作失控的过山车，欢乐的乘客纷纷从车上坠落，随着坍塌的世界一起支离破碎。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还能听到他们欢快的歌声。
然后世界安静下去，坍塌停止了。你恰好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那悬崖是新世界的边缘。一只巨大的凤凰扑腾而至，两只硕大眼珠喷出熊熊烈火，像在警告奄奄一息的蛟龙：“小样儿，不要太得意忘形！今天只是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正纳闷，自己乘坐的“未来”号列车怎么就成了它的敌人，而且败势如此狼狈？它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松地将你叼起，纵身飞向悬崖之下。你意识到自己被俘，可任你怎样奋力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它将你带进黑洞洞的深渊。
那深渊像能吸尽一切光源，连凤凰的眼睛再也喷不出烈火。当世界只剩下黑暗的时候，你内心的感觉反而愈发灵敏，你感到自己像一叶小舟，飘在漆黑的海面上，随着巨大的海浪起起伏伏，漫无目的地飘呀飘。飘了一会儿后，突然世界又停止了，时间又停止了，思想又停止了，万事万物都停止了。直到很久以后，你才忽然感到海水冰凉，冰得你都快撑不住了，才猛然惊醒——
你真的惊醒了，一只手不小心伸到被子外面，已经被冻得麻木不仁。那时凌晨三点多钟，你才睡了仅仅不到一个小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