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事

突然想起父亲的两件小事。现在想来，这两件小事之中，包含着父亲的大心事。

父亲是个农民。和他那个时代的农民相比，父亲说得上见多识广。父亲没给我们说过他年轻时候的事情，在邻居叔叔、伯伯的笑谈里，父亲是我们那一带最早的拖拉机手。不仅如此，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还到过许多大地方，北京、上海、天津、西安，这些地方父亲好像全到过。那个年代人们很少外出，父亲到过的地方实在不少。父亲和他那个年代农民不太相同的另一个地方是父亲喜欢看书。我小时候看过的许多书，都是父亲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东周列国故事新编》《三国演义》《封神演义》《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新儿女英雄传》《朱小星的童年》，甚至还有一些当时的大型文学杂志《十月》《当代》。我上五年级时，父亲带回来过几本薄薄的白皮书，内容都是007的故事。我现在还记得，007出门的时候，在门里地上撒了一层薄薄的香灰，又在门与门框之间系了一根细细的发丝。回来的时候，就仔细检查门缝里的发丝和地上的香灰，以确定是否有人来过他的房间。这个细节，一下子让我对间谍充满了强烈的好奇。父亲一生都喜欢看小说。我上班之后，每次回家都从学校图书馆借几本旧小说回家，估摸着父亲快看完了，我就再借几本带回家去，把原来的几本带回学校还给图书馆。可能正是阅读和见识，让父亲身上有一种和周围人不同的气质。

有一年冬天，哪一年呢，当时我上小学，姐姐好像也还没上初中，推算起来应该是七七年或者七八年。有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包汤圆和一个煤油炉。煤油炉外面是四方的，四面都开着口子，里面有一个圆柱，围着圆柱，有十个眼儿。父亲饶有兴味地给母亲还有我们几个讲煤油炉，一边示范如何往里面添加煤油，一边告诉我们，这是十眼的，还有十二眼、十五眼、二十眼的呢。说话间，煤油加好了，父亲拿出火柴，把一个个眼儿都点着了，十个小火苗在煤油炉里欢快地跳跃着。父亲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小铝锅，加上水，放到煤油炉上，很得意地告诉我们，很快，一会儿水就开了。但是并不快。好在我们都充满了新奇，也不着急。水终于开了，父亲打开纸包着的汤圆煮了进去。趁着雪白的汤圆在锅里翻滚，父亲又告诉我们，等元宵浮起来就熟了，但是不能着急吃，汤圆这东西，外面凉了，里面还烫的很，能把嘴烫烂。要轻轻地咬开一个小口，等里面的热汽出来了，再慢慢吃。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汤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很长时间，那顿饭，比过年还要吃的高兴。

吃过汤圆，煤油炉就被搁置起来了。煤油不但紧俏，而且昂贵，其实也不实用，还是用大灶烧柴火，方便又实惠。好多年，我看见搁在家里的煤油炉，都会想起那天吃汤圆的情景。看着再没有使用过的煤油炉，我有时候会想，为了吃一次汤圆，父亲专门买了这个昂贵的东西，也就用了那么一次，真不知道父亲怎样想的！

还有一次，父亲突然买回来一辆弯梁的女式自行车。这是一辆二手自行车，便宜。不过，好像也要好几十块钱。父亲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废旧的汽油机、变速箱、传送带，想要把这辆自行车改造成一辆摩托车。父亲一个人在家鼓捣了好久，还从哪儿借来一个电焊机，在自行车上焊了两个架子，把汽油机和变速箱装了上去，终于，父亲的工程完工了。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父亲把他的摩托车推到打麦场里准备试车。父亲先在汽油机里加了一点点汽油，让围观的小孩走远点，然后，打火、起步，摩托车箭一样飞了出去，围观的小孩远远地退开了。父亲紧握车把，想要把车速降下来，可是车失去了控制，速度怎么也减不下来。父亲只好骑着车在打麦场里一圈又一圈地飞奔，几个小孩兴奋地大喊：“飞车了，飞车了！”幸好，汽油机里的油不多，跑了一会儿，油烧完了，车终于停了下来，父亲已经紧张得大汗淋漓。

后来，父亲又经过多次改进，实验到底也没有成功。变速箱修不好了，又买不起新的变速箱，父亲只好放弃了他的实验。那辆弯梁的女式自行车已经被父亲折腾得没法骑了，很长时间就放在家里的过道里。有时，爷爷看见这辆自行车，就唠叨父亲：“一天机械都没有学过，就想自己做摩托车，整天瞎折腾！”父亲有时候也反唇相讥：“您不是一天木匠也没学过，就自己做风箱了吗？”

现在，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两件事的背后，是父亲对另外一种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父亲也许在城市看见过城里人用煤油炉，觉得又干净又小巧，一冲动，就买了一个想改变家里的做饭方式，却忘了我们家人口多，煤油炉做饭很慢，燃料对我们来说也很昂贵这个现实。父亲想要改装一辆摩托车的时候，肯定已经清楚地知道，家里的条件根本买不起一辆摩托车，他想自己造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初二那年，父亲出了场车祸，从此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过了几年，就彻底无法正常行走了。但是，父亲任然不遗余力地供几个孩子上学，希望我们能用另外一种方式生活。姐姐高中毕业后，又补习了两年。我初中几度想要辍学，都被父亲又押进了学校。那些年，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日子，周围邻居不止一次劝父亲：“上学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让他们回来给你帮帮手吧！”父亲不为所动。我终于考进了大学。二妹高中毕业后，父亲又送二妹到乡里的医院跟着医生学了几年医。三妹考上了重点大学，让父亲高兴了好多年。小妹初中时坚决要辍学。当时，我已经在一个师范学校当老师，父亲希望小妹继续上学，将来可以考我工作的学校。父亲逼得紧了，有一天晚上，小妹突然失踪了。全家人找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发现小妹一个人坐在黄河岸边哭泣。父亲吓坏了，再也不敢和小妹说上学的事情。现在想来，父亲的心事明明白白，就是想要他和他的孩子都能用另外一种方式生活。在他已经无力改变自己的时候，就想努力改变儿女的生活。小妹的辍学，真的让父亲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