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钱伯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镇报业人”
那天重读《雪落香杉树》时,台风“利奇马”带来的暴雨正在窗外肆虐。如贯穿小说的那桩疑似谋杀案审理期间圣佩佐岛上连续三天无休无止落下一场多年不遇的暴雪,暴雨带来的洪水已让窗外的弥河两岸变成一片泽国。洪水更泛滥在“朋友圈”里。冶源水库下游十公里以内的三座大桥半日内均告冲毁,朐山脚下“一座凉亭坚持不住”上了“热搜排行榜”,水厂被淹、电力基站被淹,弥河下游的寿光再度面临重大考验......各式自媒体更是催生了一堆堆成群结对的“编外记者”,兴奋于或隐或现的热点闹点。
《雪落香杉树》的一号主人公伊什梅尔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报社记者。与外地那些散慢、向本地居民传递一种对于海岛和岛民的轻视与不屑态度的“大报”记者不同,伊什梅尔的《圣佩佐评论报》是地地道道的本土报纸,只在小镇内发行,自己选材、撰写、印刷、发行。报纸的创始人便是伊什梅尔的父亲亚瑟.钱伯斯。
亚瑟年轻时是个伐木工,在杰弗逊港木料公司服务了四年半,二十多岁的时候创办了四个版面的周报《圣佩佐评论报》,为此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台印刷机、一部盒式照相机,又买下了鱼类加工仓库后部一间潮湿低矮的办公室。几十年里,除了短暂的参军打仗经历,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份报纸上。“他许多年都没有给自己放过假”。伊什梅尔还常常记起每个周二的晚上和父亲一起开动印刷机的情形,父亲亲自“设置印刷数据和水斗,忙到飞起”,还“时常钻进钻出地检查印版和滚筒”。亚瑟以“宁愿自己写写东西”为由拒绝了商会的生意人“竞选华盛顿州议员”的劝说,始终不渝地坚守自己的职业和职业操守,对事实的追求日益严苛,“即便在他最随意的报道中也是如此”。
美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当地岛民对日裔住民的态度急转直下。其实在圣佩佐岛乃至整个西岸,甚至北美全境对待非白人移民的偏见和歧视,都是有着广泛根基的。日本人漂洋过海到岛上谋生,从最低端劳动力,到几十年后这些日裔居民的后代早就取得合法身份,但“非白人”的种族差异却如烙印一般挥之不去。日本和美国进入敌对状态让圣佩佐岛上也飞满了诸如政府通告或者各路小道消息:政府已经冻结了日本人的银行账户;整个沿海地区晚上都要开始宵禁;市山茂没有把电影院遮篷上的每盏灯取下来被骂作“卑鄙的小日本”;联邦调查局开始在夏威夷等地抓捕日本间谍,圣佩佐的防卫工作已经组织起来......
亚瑟及时印好并开始分发其报纸有史以来第一份战时号外。号外只有一个版面,上面的大字标题写着:小岛进入戒备状态!报纸介绍了地方防卫委员会会议的部署和美国海军的空袭管制要求,用十六号的粗体字印着圣佩佐岛防卫委员会的通告,同时宣称“岛上的日本人社群成员都宣誓对美国效忠”。
战时号外单列一篇题为“日本社群领袖宣誓效忠美国”的文章。在文章中,长石正人、上田正男和宫本全一三人别代表日本人商会、美籍日本人联合会和日本社区中心发表了声明,表示与岛上所有的日本居民都时刻准备着捍卫美国的旗帜。《评论报》评价他们的誓言“及时而且毫不含糊”,并引用了上田的承诺:“如果有任何破坏分子或间谍活动的迹象,我们将会第一个向当局报告。”
亚瑟还在编辑专栏“实话实说”中写了一篇评论,那是他凌晨两点在打字机旁点着蜡烛熬夜写出来的。正如他所说的“事态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实话实说”如下:
日本昨天挑起战端,犯下了人神共愤的罪行,美国人将联合起来勇敢地面对,胜利必将属于美国;
我们要牢记这一切并且表达最强烈的愤慨,但这些情绪不应该是盲目的、泛滥的,不应该将这种仇恨投射到所有和日本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
在圣佩佐岛上有一百五十个家庭的八百个人,他们在血缘上与日本相联系,日本人后裔并不是珍珠港悲剧的元凶;
这些数十年来一直是圣佩佐的良好公民,如今也是我们的邻居,已经全部宣誓为美国效忠,他们当中有六个家庭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参加了美国军队;
在这件紧急事件和充满考验的时刻,要以尽可能冷静的方式对待所有圣佩佐岛的居民——不管他们的祖先是谁,唯有如此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我们圣佩佐岛上的居民才能问心无愧地正视彼此......
最后是归纳也是更深层次的呼吁——“让我们记住,在极其紧张的战争时刻,有些东西如此容易被忘记:偏见和仇恨从来都不会是正义的,也从来不会被一个合理的社会所接受。”
然而,正如亚瑟所担忧的,岛上日裔住民的处境一天天在加速恶化。从市山家被许多人聚集谩骂、白崎先生在农场被无端逮捕,从几个日本农民被怀疑在他们的工棚或仓库里藏有炸药、“三十年来一直都在那儿”的日本人的一畦畦的草莓被怀疑“径直指向玛瑙海岬的电台”,直到美国战争迁移局终于宣布:岛上的日裔居民在八天内必须离开。
亚瑟仍在不懈坚持。除了一些战时特别提醒,他特别倡议岛民“拒绝传播,谣言自止”,并及时刊登诸如詹森西港出现一只海怪”等“花边”新闻以分散人们的焦虑情绪。在一篇“二十四个人被拉里·菲利普斯点名参加市民防卫协助消防队”的文章中,他特别提到“立花乔治、安井弗瑞德和若山爱德华”的加入——自己对儿子承认名字是刻意挑选的。在另一篇头版文章中,他郑重宣布“岛上又有四名日裔入伍,加入了美国陆军”。迁徙命令之后,他立即在报纸上连续刊登了《岛上日本人接受军方迁徙命令》等四篇关于迫在眉睫的撤离行动的文章,又以一篇题为《时间紧促》的“实话实说”专栏文章,强烈谴责迁移局“毫无道理并迫不及待地驱逐我们岛上的日裔美国人”。
“你好像很偏向日本人,亚瑟。”从这封读者的匿名信开始,短短一个月就有十五位岛民取消了《评论报》的订阅,连续几个广告宣布取消。因为在他们眼里,“日本人是我们的敌人......你的报纸侮辱了所有誓将这一威胁从我们中间肃清出去的美国白人”。还有人通过匿名电话辱骂亚瑟“小日本的拥护者是些没种的家伙”。他只是淡然告诉伊什梅尔“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至于广告的取消,“实在不行我们总还可以把八版的报纸缩到四版吧”。挂断那个辱骂电话,丝毫没影响他“接着去打一篇准备在下期的报纸上刊登的故事:《虔诚地赞美复活节的早晨》”......
范长江对新闻的定义是“广大群众欲知应知而又未知的重要事实”。新闻除了真实性、准确性、时效性三大特点以外,其选择报道或揭露目标的自主性和针对性也是新闻的重要特点:不完全依赖当局公布的材料而亲自进行调查逼近真相,或者不只依靠单个的材料,而是通过彻底的调查采访揭示事件的整体真相。在那篇文章亚瑟刻意挑选三个人的名字时,伊什梅尔以为父亲曲解了新闻业的某些基本原则,亚瑟反问“你要报道哪些事实”?与战时美国国内主流舆论导向不同,亚瑟的目的很明确,还是那句“偏见和仇恨从来都不会是正义的”。在当时,美国政府战时举措之一便是将境内所有的日裔居民遣送去荒漠地带的临时集中营,直到战争结束才遣返——战后里根政府为罗斯福政府针对日裔的不公正待遇发表过公开道歉——这对于那些无辜的平民来说,当然是一种痛苦和屈辱。作为一个新闻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镇报业人”的鼓与呼、一种对正义与公平的珍视才是《圣佩佐评论报》的精神!
“意外统御宇宙万物,唯独人心除外。”亚瑟至少从职业责任感的角度参透了这一句话的真谛。他因胰腺癌和肝癌不幸离世时,岛上一百七十人参加了在圣佩佐公墓举行的葬礼,他被岛民誉为“一个值得尊敬的新闻工作者、好邻居,一个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好人”。代表日裔美国居民联盟和日本社区中心的永石雅人也对伊什梅尔充满了期待:“我们知道你会追随你父亲的脚步的,我们相信你会继承他的遗志。”伊什梅尔没有辜负永石或者说广大读者的期待,虽然历经了长时间的心灵拷问和挣扎彷徨——在他的心目中,父亲必定会毅然决然——面对岛上众口铄金般对天道的怀疑和指控,在距离挽回初恋情人初枝仅一 步之遥时,他将灯塔海事纪录中发现的疑点交给了法庭,替同为日裔的初枝的丈夫天道洗脱了死罪:当必须在爱情和正义之间做出选择时,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窗外被暴雨带来的洪水漫占的街道渐渐消出了泥泞的轮廓,“朋友圈”里却依然泛滥。除各色“短视频”外,各种“奋战”、各路“领导察看指导”、各道“紧急令”,差不多均被贯以“头条”或“聚焦”。在一片关于弥河下游的“寿光加油”“寿光挺住”高呼声中,一篇来自一个主流媒体的《水光再现,寿光怎么总是“弱不禁风”》倒似乎没有去应和“主流”,而是以一个新闻人的视角对去年“温比亚”台风导致“大灾”以来的防洪排涝体系建设进行了检视。只是也许太过于“非主流”了吧,没几天文章便再也打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