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她（二）
第三个梦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在现实中一定活得很循规蹈矩。”小猫说。这次她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哥特少女，黑色紧身T恤上用水钻镶嵌出了一个闪闪发光的骷髅头，和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项链组成了怪异的组合。他们正走在一条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商业街上，李凡总是忍不住打量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就拿这条路来说吧，它在你的梦里出现过7次，每次的场景都差不多。”小猫继续说着，指了指旁边卖炒栗子的小摊，“就连这个小摊的招牌都一模一样。”
“这条商业街是我下班赶地铁的必经之路，它的样子早就刻在我脑袋里了。”李凡瞅了瞅小猫手中提着的透明塑料袋，几条小指头大小的小鱼正摇曳着五彩斑斓的尾巴在里面游来游去。李凡很想问她买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今晚结束之后它们也会随着梦境消散，但犹豫再三还是没问出口。
小猫停下来，从摊主手中接过一个炒栗子，剥开壳放进嘴里大嚼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那你有没有试过走另一条路？”
李凡摇摇头：“这条街是到地铁站最近的路线，我干嘛要绕远道？”
小猫沮丧地叹了口气，斜眼瞟着李凡：“一味只靠惯性活着，小心年纪轻轻就得老年痴呆。”
李凡耸耸肩没说话，对于他来说，痴呆或者清醒，似乎也没太大区别，都只不过是在活着而已。
小猫想了想，突然指着不远处路口的岔路说道：“干脆试试走另一条路好了。”
“可是我没走过，怎么会知道另一条路上有什么？”面对小猫的提议，李凡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本能地开口拒绝。
“走过去不就知道了？”
“如果走过去发现什么都没有呢？”李凡说，“我看过一部关于虚拟现实的电影，主角越过虚拟世界的边界之后，周围的事物变成了一堆代码。”
小猫翻了个白眼：“我们不在虚拟世界，是在梦里，知道梦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李凡摇摇头。
“就是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小猫眯起眼睛，露出猫一样狡黠的笑容，突然拉起李凡的手，加快脚步向前跑去。
“哎，等等！”李凡来不及思考就被小猫拉着穿过了十字路口，当脚步踏上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时，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女孩拉着自己踉踉跄跄地前行。直到小猫停住脚步，放开他的手，李凡还是不敢把眼睛睁开。
“睁开眼睛。”小猫命令。
李凡一动不动。
小猫有些不耐烦，用力拍了李凡的脑袋一巴掌，“睁开！”
“哎哟！”李凡吃痛地捂住头，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条长而窄的巷子，似乎是建在山坡上似的，羊肠般细长的石板路蜿蜒曲折地向前延伸，路两旁是一栋栋形状各异的小房子，门窗都紧紧地关着。路边的野草野花无人打理，有的干脆顺着石板的缝隙长到了路中央，懒洋洋地趴在午后灰蒙蒙的阳光里。四周安静极了，没有车声，没有人声，没有野猫的叫声，甚至连一丝儿风声也没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有意思。”小猫打量着四周，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你是怎么想出这么一个鬼地方来的？”
“咱们还是回去吧。”李凡转身想走，却被小猫一把拽住胳膊，半推半搡地往前走。
“别急，再看看。”
他们穿过一栋栋房子，迈过一丛丛野草，李凡想，或许这条废弃的小路将会永无尽头地延伸下去，直到梦境结束。他有点后悔听小猫的话了。
突然，小猫皱起鼻子嗅了嗅：“什么味道？”
“嗯？”李凡学着她的样子深吸了口气。的确，空气里似乎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香香的，甜甜的，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像是故意和他们捉迷藏似的。小猫来了兴致，甩开李凡大步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催促慢吞吞跟在后面的李凡：“快一点！”
越往前走，那股甜丝丝的香气就越浓，小路也越来越宽，路边的小房子不见了，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大树和草丛。李凡和小猫转过弯道，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条笔直而平坦的大路来，路两旁仍然是树，不过那些树长得都不算太高，浓密的绿叶间夹杂着点点金黄，香气就是从那些金黄色的米粒大小的花朵里散发出来的。一阵风吹过，小花簌簌落下，瞬间就铺了满地深深浅浅的金黄。
“是桂花哎！”小猫开心地叫，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小捧落花，把脸凑上去用力地嗅了一口，“好香啊！”
路上还是一个行人也没有，他们放慢了脚步往前走，到处都溢满了桂花幽甜的香气，甜得让人牙疼。好像吃一个桂花糕啊！李凡刚这样想着，前面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十几个小摊子沿着山路摆开，有卖桂花糖的，有卖桂花糕的，有卖桂花香包和桂花香包的，还有卖桂花样式的发卡和发簪的，桂花糕的摊主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笑眯眯地从李凡手里接过钱去，递过来两个包在荷叶里的桂花糕，李凡给女孩一个，自己留一个，咬了一口，满嘴的桂花香气。
再看小猫，她刚刚咬了一大口桂花糕，小而尖的脸微微仰起，细长的眼睛眯成两条缝，陶醉的神情活像一只吃到鱼的猫。李凡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吃完桂花糕，两人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最后还是小猫先嚷着走不动了，扯着李凡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斜倚着桂花树，望着蓝蓝的天空发呆。过了一会儿，李凡突然“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这个地方。”李凡看着四周，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有次我陪领导出差，曾经听酒店的人说，不远处有一条叫做桂花弄的地方，那里家家户户都种着桂花树，一到秋天香气四溢。我本想去看看的，可是事情太忙了，就没去成。”
“以后找时间去看看吧。回来后再告诉我，是不是和梦里的一样。”小猫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兴致看上去不怎么高。
李凡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把头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无处不在的桂花香气，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李凡起床洗漱，想着昨天梦里的情形，忍不住嘟囔道：“奇怪，在梦里也会睡着么？”
第四个梦
“我今天走了那条没走过的路。”李凡说，“那里没有桂花树，也没有奇形怪状的小房子，不过路边的三角梅开得还不错。”
“所以这就是你今晚把我带到这里的原因？”小猫大剌剌地坐在李凡的办公桌上，皱着眉头打量着四周像智能机器人一样沉默不语、闷着头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的公司同事们，语气里的不满显而易见，“为了惩罚我让你尝试新东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里。”李凡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今天班上的事情太多了，心里有些放不下。”
提示下班的音乐声响起，这才他松了一口气。李凡连忙从座位上弹起来，习惯性地背上公文包，招呼小猫一起走。等了两波电梯都是满载，李凡正有些不耐烦，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他转过身，看见晓菲正站在自己身后。
见李凡愣着不说话，晓菲笑了笑，向他微微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被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那么一看，李凡的脸就腾地发起烫来，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很快，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应。还在第三波电梯很快就来了，他像个机器人似的迈着僵硬的步子跟在晓菲后面进了电梯，看着她用涂了肉粉色甲油的纤长手指按下1层的按钮，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数数，数到23的时候，1层到了，晓菲又朝他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袅袅娜娜地走了出去，消失在大门外面。
“哇哦～”小猫在旁边发出夸张的声音。
李凡脸上的热度又升高了一些。“别假装你懂。”
“别假装你不懂。”小猫反将他一军，“既然喜欢，干嘛不追上去？”
“这也太唐突了吧。”李凡不好意思，“她可能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拜托大哥，这是在梦里哎，你做什么都没关系。”小猫说，“快点，再不追上去人家就走了。”
“不要。”
“快去！”
“不要。”
小猫翻了个白眼，突然拔腿就外跑，李凡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不是吧，又来！”
天知道小猫是怎么和晓菲搭上话并顺利邀请到她的，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李凡和晓菲面对面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小猫叼着奶茶的吸管，眼珠在两人之间滴溜溜乱转了几圈，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我去旁边转转，你们先聊，先聊。”说完不顾李凡求助的眼神，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心仪已久的女神突然和自己坐在一起，尽管李凡明知这是在做梦，还是忍不住紧张得都快不会呼吸了，握着咖啡杯的手心里更是浸满了汗，他正低头在心里第N遍修改着自己的开场白，就听对面的晓菲噗嗤一笑，说道：“怪不得小猫说叫你番茄就行呢。”
“啊？”李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起头来看向晓菲。晓菲用手捂住嘴咯咯一笑，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面化妆镜递给李凡，说道：“喏，你脸红的样子，真的很像一颗熟透的番茄。”
李凡本来有些窘，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红耳赤，真的很像一颗番茄，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尴尬的气氛被“番茄”一扫而光，李凡和晓菲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晓菲告诉李凡她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漂了几年，最后还是决定回家找工作。她喜欢户外运动，每逢假期都要和朋友们一起骑行或是爬山。她还喜欢小动物，平时最喜欢耍小猫小狗的视频，家里还养了一只肥肥胖胖的加菲猫。她最喜欢的明星是肖战，最喜欢的零食是巧克力泡芙，最喜欢的饮料是拿铁，最喜欢的颜色是薰衣草紫。这些消息是李凡在两年的时间里一点一滴收集起来的，早就记在了心里，但是听着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很开心。李凡也和她分享了很多自己的事情，喜欢的运动，喜欢的菜系，喜欢的书和喜欢的音乐。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就是通过你的手机铃声。”李凡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谈话，他的胆子变大了许多，“Yellow。”
“你也喜欢Coldplay？”晓菲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最喜欢的其实是Fix You，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把这首歌设置成循环播放。”
“还有Viva la Vida，这首歌的前奏实在太完美的，恢弘气派，好像能让人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
话题从音乐到电影到电视剧到人生到童年到家庭到未来到过去到宇宙到昨天吃的小笼包和糊米酒，直到天都渐渐黑了，街边的路灯仿佛收到暗号似的一起亮了起来，照亮了早已寂静无人的街。李凡和晓菲依依不舍地告别，看着晓菲被路灯照亮的桃子般光滑饱满的脸，李凡想，其实自己是可以再做点什么的。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晓菲的背影袅袅娜娜地融入夜色，微微叹了口气，回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依旧坐在之前的露天座位上，依旧捧着那杯理应早就凉透的奶茶。她的脸缩在太阳伞的阴影里，表情模糊不清。李凡也坐回之前的位置，不知怎的，又叹了口气。
“怎么，我还以为你会开心得发狂呢。”小猫说，“你们聊得不开心？”
“开心，很开心。”李凡顿了顿，说，“我就是觉得这场见面太完美了，而它之所以完美，是因为它不是真实的，只是我脑袋里幻想出来的。”
“偶尔做做梦也没什么不好。”小猫说，“起码它给你提供了现实的一种可能性。”
李凡撇撇嘴，没有说话。
“明天再见到她的话，和她打个招呼吧。”小猫又说，“看看她是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完美。”
李凡还是没有说话。后来他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抱着两杯凉透的饮料静静地坐着，直到梦境结束。
仿佛是上天有意为之，第二天中午，李凡果然在电梯里遇见了晓菲。他的心再次怦怦直跳，正当他想主动和她说句什么时，晓菲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最近火爆的一首DJ慢摇。
“你换铃声了？”电话结束后，晓菲身旁的女孩问她，“之前的铃声挺好听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晓菲想了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那是我刷抖音时听到的，也就当时觉得还行，名字早忘了。”
电梯门开了，晓菲和女孩走了出去，李凡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摇摇头笑了笑，迈开大步走出了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