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专题第四期...评文集深度好文

2022-04-16  本文已影响0人  人间时有

老太太姓吴,壬辰年生人,左眼被剜去了眼珠,佝偻着背,喜噪,厌别离,乡里街坊都称她吴婆。

她给我取名莫逢,取自《左传宣公•三年》:“魑魅魍魉,莫能逢之。”

二零零九年。

吴婆领着我守着这一处破旧的香烛店,香烛店称“吴祭香烛店”,是祭,非记。老旧的铁门上了年纪,绿色的油漆层层剥落,门前一棵百年老槐树,西北朝向,和着枝上的风铃在来客时作响。

风铃铜制,外裹着金色,老旧泛黑。幼时,我问,要这风铃作甚,不如挂我书包上来得响亮。

吴婆给了我一记,她望天,眯着一只眼睛,神神叨叨只说:“小子,魂兮归来,不下幽都。”水光也说:“北有极寒之地,南有毒蛇虎豹,东有十个烈日,西有无垠流沙,而幽都有怪物踞守。”

这吴祭,做得不是活人生意。你瞧供佛,供祖先,供亡人,皆不是活人。

图|花瓣网(侵删)
01

按吴婆的说法,我是乱葬岗拾来的。乌鸦在坟头哀嚎,而我的哭声应着这景,响亮如洪钟,妥妥是个小蛮牛。

原本我名叫铁牛。

小时,我得了一怪病,额头发青,张开嘴来说的尽是胡话。年轻的支教老师正一笔一画在黑板上写上张津,开口正欲介绍自己。我同其他同学一样,正襟危坐,满眼新奇地看着这位笑容可掬的男老师。

我突然站起来看着他说:“张老师,你认识我吗?”

支教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是个儒生。他带着笑容问我:“这位同学,你叫什么,想是我们便认识了。”

我看着他,留下了泪:“张津,我是阿楚啊。”支教老师的瞳孔突然放大,身体僵直,靠着黑板,双腿不停地哆嗦。我看着他的怂样,复说道:“张津,水里好冷啊,你把我捞起来好不好?”

吓得全班的男同学也好,女同学更甚,都齐声尖叫嘶吼,哭声狼狈。年轻的支教老师吓得坐在地上,尿了满裤子。

接着,我也倒地不起,身体开始发胀,迷迷糊糊尽是说些胡话。

吴婆想是这邪祟作怪。她称这邪祟为水鬼,失了不止一魂。吴婆说天魂归于天路,地魂归于墓址,命魂归于地府,而她的三魂全部游离在外,没有一魂安生。

吴婆取桃木,作画符,烧无根水,念念叨叨一番后,逼我将这燃尽的画符水饮下,还给我改名莫逢。

此后,我再没了伙伴,学校也成了我的噩梦。他们对我避而远之,而我在独来独往中遇见了水光。

水光跟着我一路回家,蝉鸣声,热浪,还有突然倾盆而下的大雨。我在路边茅草屋避雨,抬头问:“你是谁?”

水光低头瞧我,也问:“你是谁?”

“我有两个名,现在叫莫逢。”

“为什么?”

“我生病了,吴婆说,现在这名可以压邪祟。”

“我也有两个名,以前叫水光。”

“为什么?”

“我不喜欢后来的名字。”

“我没见过你。”

“我广西来的,走了好远的路,刚搬来这,还没有什么朋友。”

我对着她咧开了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我也没有朋友,那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她点了点头,说:“那还有它。”它是一只黑猫,叫阿圆,正温顺乖巧地窝在水光的怀里酣睡。

水光扎着的两根麻花辫有些散乱,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有些宽大,后背还有些许的汗渍,她生得红润,亦笑得好看。

她就像是永远不知愁,也不长个,唯独对我说的话一日比一日狠。在我十六岁时,我向她说:“论年纪,你得称我为哥。”

水光翘着二郎腿,手上不知何时偷走了店里白日里记的簿子,她长叹一口气,收着下巴,斜眼瞧我:“这声姐你就说叫不叫吧。”

我总是讨饶的那方,连跪带哄,好姐姐、好姐姐地叫,这时候哪还要得起什么骨气。上完初二,我就辍学在家,帮着吴婆打理香烛店的生意。吴婆倒是越发懒散起来,但若这簿子没了,她定是饶不了我。

水光也嘴甜,常屋里来屋里去,转转悠悠唤吴婆奶奶。吴婆生气的时候,斜着一只眼睛瞧我:“哎哟,我的水光小心肝,比那狼崽子强不知道多少倍咧。”

这样的小伎俩,我哼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哎呀,你的水光小心肝今天去幽会情郎了呢。”

水光骂骂咧咧:“吴莫逢,你再乱说话,我趁你睡着了,把你舌头给咔咔剪了。”

我朝她做鬼脸,哒哒哒推着算珠,开始算起帐来。吴婆斜着眼睛看着新闻台,主持人正字正腔圆的播报着今日速闻。她正眼不给我一个,淬了一颗瓜子皮:“臭小子,该你瞎说。”

我抱着算珠,咬着笔头,想着今日有笔账像是还没算清,含糊道爱信不信,还不忘在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哼以表示我的不满,想起白日里在门口徘徊的那男人。

02

隔了几天,风铃作响,那男人又来了,和水光一道。

他显得有些局促,嘴唇冻得发紫,下半身只穿着一条灰色的棉裤,巴巴地贴着大腿,脚踝还露了许些,还有许些水渍,搁这冬天零下的温度里,着实是穿得单薄。

我给吴婆使使眼色。老太太不领情,脱下脚上的棉拖朝我丢过来,还吼:“挤眉弄眼地是这屋灰尘太大了还是你眼抽抽?”

水光也朝我作鬼脸,然后不理会我,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扬着下巴瞧我,眼里有着得意的神色。

我心里忿忿,想着大男人胸怀得大,不和小女人一般计较,一转头拿着簿子笑嘻嘻地迎上去。

“先生,贵姓,叫啥?贵庚啊?

“我姓何,叫何规。三十五了。”

我展开簿子,一笔一画写上,何规。

男人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时不时将双手哈口气,搓一搓,又放回胸口似在取暖。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香烛店内的陈设。

香烛店只二十来个平方,入门左侧是一张乌木制的桌子,上了年纪却乌黑地发亮,桌面还歪歪扭扭刻着:“水光王八蛋。”这是我和水光的恩怨种种,总让人啼笑皆非。而入门处两米远便是那张破旧的沙发。前头是黑白电视机,后边是三排三米高的架子,上头有着各样的香火、炮竹、金元宝和各样的寒衣,更豪华的纸扎套餐被挂在墙壁上。

何规摸了摸口袋,有些窘迫。他舔舔干燥地嘴皮,咽了一口口水,说:“那啥……小兄弟,我身上的钱不够,我还是……”

“急啥急,何先生,咱们这可以赊账的。”

他笑出来,露出一口大白牙:“太好了,谢谢你,小兄弟。”

我瞥了一眼吴婆,看着眼前这三十来岁的男人,想着水光憨态可掬的样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水光怎么看上这么个穷酸的老男人。

“你瞧咱水光姑娘怎么样啊?”我靠近这男人,悄悄问道。

“水光?”他转头瞧了水光一眼,她正和吴婆窝在沙发上,怀里还有只猫。他有些激动,“水光是个好姑娘,昨儿个晚上还收留我了。”

啧啧啧,不简单。

“您需要买点啥?”

“寒衣,还有香烛。”

“得咧,价格不等。您看您要……”

“最便宜的。”他笑出来,摸摸后脑勺,又说,我没多少钱。

何规土生土长的广西人,父母双亡,在京漂泊数年,工地上做活,建设工程出了事,包工头也跑路了。他两个月没能交上房租,被房东赶出来的时候,身上只穿着单衣。

他捶门,里头的人嚷嚷着:“没钱租就去住防空洞!别搁这碍我眼!”

他站在楼道里,望出去,月亮悬在高楼之上,密密麻麻的房子,总也是万家灯火。

隔壁房子里传来一对年轻情侣吵架的声音,男孩怒极摔门出来。看见楼道里蜷缩着的何规,愣了一下,随即骂骂咧咧甩甩手走了。

许久,何规也迈开步子,这零下的夜,苍穹如此之大,他一时竟也不知去向哪里。他摸摸口袋里的一盒烟,又从烟盒里掏出几张票子。

他站在天桥上,风刮在耳边,生疼。周遭是川流不息的车流,璀璨艳丽的霓虹灯,来往嬉笑的行人,还有歌手在唱歌,从黑夜到黎明。

何规想,该回家了,回广西去,再去父母的坟头看一看。

然后,他遇上了水光。

水光摸着怀里的黑猫,她叫:“何规哥哥,你来看。”

黑白电视上方悬挂着一把桃木剑,音质有些毁损,时不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镜头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矮瘦,操着一口浓厚的乡音,正在接受采访。他面对镜头,带着些许严肃说:“莱坞村绝对不存在买卖儿童和妇女行为,我代表村民们希望广大群众不信谣、不传谣,相信……”

我凑过去,问:“这谁啊?”何规平静地吐出两字:“畜生。”

水光不搭理我,抱起黑猫,逗了逗它,准备出门去。

摸不着头脑的我,蹲在电视面前瞧那男人,头衔是莱坞村村长,想着问问吴婆吧,不料她已经在一旁打起了盹,呼噜声比男人还要亮堂。

何规高大,我抬头瞧他,想拉拉他的裤管,又作罢。我思索了一会,斟酌着问他:“你和水光?”

“老相识了。”

“那这人,你们仇人?”我指了指电视机。

“你们这卖烟吗?我赊账。”

“炮竹可以吗?燃了以后,也有烟。”

何规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私藏了,不要让老太太知道了。”我踮起脚尖靠近何贵的耳朵悄悄说,他的耳朵被冻得通红,还有皲裂的痕迹。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巴,瞧瞧打鼾的吴婆,严肃地点点头。待我整活一通后,他燃起一根烟,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我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也更喜欢叫她水光,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水光,而不是招娣。我第一次见到水光的时候,她七岁。脸嘟嘟地,像个小团子,街里街坊都很喜欢她,但她超级爱哭……”

蓦地,吴婆停下了打呼噜,睁开一只眼,她沉声道:“何规。”老太太突然发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她说:“你不是还赶着回老家看你爸妈?”

“莫逢,送客。”

何规听见吴婆打发他,摸摸鼻子,又吸了吸鼻涕,讪讪地对吴婆笑笑,走前还不忘示意我,等他回来。

吴婆也是个邪乎的人物,谁家昏迷了、生病了、痴傻了,吴婆便取来三柱燃香,嘴里一阵念叨,将燃香插在某处,倒也奇怪,身子骨都利索和爽朗起来。

而如今的她,出门的次数越发少起来,困觉倒是越来越多,忌讳害怕的事也不像从前无所谓。她常常躺在那破旧的沙发上,眼皮也不抬。来请她的人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一旁干着急。吴婆说:“请回吧,这是鬼神的旨意。”

她睁开一只眼,指了指另一只干瘪的眼珠说:“瞧见没,这是忤逆鬼神的下场。”

我一边打量着吴婆,一边偷偷地向他点头。

03

是春,子时,老槐树上的风铃作响。水光站在门口,她说:“奶奶,你说我来得那一日,这铃像魔怔了一般,同今日。”

我说:“天气预报都提醒你俩,少出门,少出门,这风是妖怪来的咧,能不响嘛?”我踱步往屋里走去,不再理会水光的神神叨叨。顺手拿起桌面上的簿子,摇摇头,想着何规这得啥时候回来,这故事还没讲完呢。

这档子想着间,周小姐来了。

吴婆性格孤僻,一生未婚,无子无女,乡亲大多敬她,重她,说她能通阴阳,是鬼神之身。偏生临街的周小姐不吃这一套,鬼也好,神也好,我眼睛一阖,她敢给我使坏,我做鬼也不放过她。

有趣的是,周老太有腿疾,吴婆偏生有眼疾。

常常吴婆心情好的时候,我和水光总试探问她,街坊们都说,你的眼睛是周老太剜去的,这肯定是假的啦……

吴婆睥睨着一只眼瞧我俩:“我这是遭了报应,不小心被反噬了。”

“啊?”

“还有,她那双腿是我搞断的。”还有着些许得意的神色。我和水光点点头,相互看了一眼,瞧着是这积怨由来已深。

周小姐穿着蓝色的布衫,走得吃力,几乎走两步就得撑着路边的岩壁歇上一小会。春时风料峭,她银白的发丝被风灌在脑后,看着站在门口望她的吴婆,脚下的步子停下,欲转身又停下。

她终是走过来,扶着槐树,望望天,望望槐树上不再作响的风铃。

吴婆佝偻着身子,朝她走过去。我和水光贴着门,弯着腰,猫着眼,生怕这两个老冤家一言不合就满嘴火药味。

果然。

吴婆虽是矮上周小姐一截,气势一点也不输人。“哟,这不我们当年的交际花周小姐嘛,哪阵大风把您给吹来了。”

“你当我爱来?说再也不来你这里的毒誓早也不作数了。”

听说周小姐年轻时是个标致的美人,年轻时守了寡,当时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足月,她狠狠心把孩子引产了。后来风流快活,靠着皮肉生意过活。

当她年老色衰的时候,那些男人已经不再踏进她的院子,她到大城市里头去营生,不知干得什么勾当。

十年前,她风风光光的回来,生活却是一日比一日紧巴凑活,如今在临街的一间小破屋住着。

我小时曾在后山看见一块无名墓碑,也看见过周小姐在墓碑前叨叨,然后就听见哭声一声高过一声,或许是祭祀那未足月就被强制引产的孩子。

她从不踏进吴婆的院子,缘是二人有仇怨,听街里街坊说,这仇怨还是出在男人身上,但吴婆嘴巴紧,我和水光至今也没摸出个一二来。

而自我撞见她的惨烈哀嚎,她便常使唤起我来。我知晓她的习惯,要一把香,分十股,两对蜡烛,送一个十公分的金元宝。还有,她从不点炮竹。

她又说:“年轻时,对不住了。”

吴婆缓了缓神色,叹了一口气说:“周小姐,现在都不作数了。”吴婆往回走,唤我:“莫逢啊,按周小姐的习惯准备一下。”她顿了会:“还得再加一件好看的寒衣。”

周小姐老了依旧爱美,她执拗的要大家伙叫她周小姐,莫叫周老太,她可是会发脾气。

周小姐颤颤巍巍走到水光的面前,皱眉,老半天说:“丫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水光听到这话,她探出整个身子来道:“我也好像见过你。”

听罢,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水,她抬起右手,从兜里掏出方巾擦拭眼泪,随即埋在里头,呜咽的声音传来。

她走了,消失在夜色里。

周小姐是孤独的。晚年,她一人坐在门前,我给她送完香烛。她示意我坐下,问我:“你觉得我应该去死吗?”我不解,她拍拍我的肩膀,给我指了指对面街道上走过的两位老人,拄着拐杖,手牵着手。

“看见没,孤独比死更可怕。”

晚年的她,没有男人,没有孩子,也没有亲人,唯有的是手中的香烟,年轻时去大城市带回来花酒和无力的孤独。

水光坐在门口,看着她步履蹒跚,托着下巴,歪着脑袋。我也坐在台阶上,歪着脑袋瞧她。

她嫌弃地白我一眼,让我走开,正想正事。我凑近她:“想什么正事呢,和哥说说,招娣。”

水光直起身子,神情冷下来。她轻轻地说:“莫逢,你应该记得奶奶和你说的话。”

“记得。”

“所以别问,什么都别问。”她向我笑笑,“有一天,你都会知道的,这是规矩,你我都别逾越。”

我心里不甚在意,但还是点点头,向她靠近了一些:“今晚,那个男人又上新闻了。”

“讲的什么?”

“说他包庇,协助买卖儿童,被警察带走了。乌泱泱地带走了一干人去问话,好几辆警车。”

“然后呢?”

“基本都被放回来了,那村长留下了。村里头的人抄着家伙网警察局门口蹲。”

“哼,抱团的流氓式做法。如果可以,我恨不得去撕烂他们的嘴,让他们学会开口说话。”

我双手撑在后面的台阶上,哈出一口白气:“使不得,你说了,这是规矩。……对了,还有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打了马赛克,我认不清,但他脖子上有好大一颗痦子啊。”

“ 朱华传。”

“啊,对对,应该吧,朱某传。”

水光不说话了。我又哈出一口白气,檐顶一只黑猫“窜”地一下跑到水光的怀里,水光理顺它少许凌乱的黑毛。

“它还是一点都不圆,难为你这么喜欢它。”

“你懂屁,我们阿圆爱美,身材贼好。下辈子,它一定要是只圆润的好猫。”

我拍了拍屁股,有些凉意,手插在腰上,看了看水光和黑猫,又看向庭院那株百年老槐树。在夜里,在廊灯的照射下,它的树干粗壮,枝叶作巨型的伞状,隐约墨绿得发黑。是春天,我说:“那是当然,我同意了!”

04

水光常常带着阿圆出去溜达,常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

吴婆年纪大了,也早早睡下了。

我每天蹲在电视机前,收看那档子新闻栏目。我正在桌子前哒哒哒推着算珠,咬着笔头,风铃作响,我头也不抬,只说:“您先坐会,小兄弟我在忙正事。”

这香烛店自我记忆里,就吴婆一人在守着。

我遇见过胡搅蛮缠的客人,也有抱着一沓的钱,问吴婆要最好的房子,车子,还问有没有美人。她只顾在一旁作着简易的金元宝,有绿色,黄色……

她皱纹也不带抬一下,就说,我手头上这些您也买不起。我问:“为什么,这是大生意哪!”吴婆说:“虽说死生亦大矣,但莫逢啊,有些人不配。”我不解,打算刨根问底,谁知吴婆也不再理会我,留我一人瞎琢磨。

当然,我也见到过像如今这样听话不吱声的客人,正莫名着,一抬头,竟是何规回来了。

他憨憨地对我笑,已经换上了新的行头,看上去整一精神小伙。他瞧我在算账,跟前的电视也外放着,同我一般坐下来。

电视机里。

是警察局的门口,镜头里的女人衣衫简朴且凌乱,头上有着丝丝银发,她靠在男人的怀里,显得颓废,男人的眸子瞧不出端倪,脸却是涨成了猪肝色。

这两个半生漂泊的男人女人依偎在一起,在记者的机位前哭诉。

记者轻声提醒他们,可以说了。

女人迅速地擦干脸上未干的泪水,在衣服上擦了擦。

“大家好,我叫兰心。我们两口子特意来到这里。我们听说这里有线索,就赶着紧过来了。我……我的女儿,七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了,走……走丢的时候,穿着粉色的纱裙……”

“对不起,对不起。”她带着哭腔,不停地向镜头致歉,手忙脚乱的笔画着:“……她是被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带走的”

何规突然说,我见过他们。

我转头看他。

何规读完中学就出来打工,在县里头的一家美容美发店作学徒。是淡季,店里生意也惨淡,他们一行人坐在店门口抽烟、插科打诨。这个女人拿着照片挨着店面问有没有见过照片中的粉衣小女孩,甚至跑还江宁县的大大小小村落。

“……她叫水光。好心人,我求求你们,如果有见到她,求求你们,我们还在找她。”电视机里,女人沙哑的声音传来,满面的愁容,掩在男人的怀里哭泣。

何规靠在身后的沙发腿上:“我瞅着事情不大对劲,没敢吭声。我说,我不认识,转头就给家里捎了话。”

家里头琢磨着也不大对劲,让我赶紧回了家。水光刚到乡下的时候,天天哭着喊着要找爸爸妈妈。可是朱华传两口子口径一致地很,说是去朱华传在外头打工时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娇气得很,刚回来也认生。

这么一说,大家伙也不好多说,但总有风言风语,说是外头买来的。更有甚者,他们开始公开维护朱传华,即使是真的,也情有可原。何规他们一家子老实又本分,从来向来不理会这些无厘头的舌根子。

何规比水光大上个五岁,打小两人偶尔也混在一块。水光还小的时候,曾经凑在他的耳边说:“何规哥哥,其实我不叫招娣,我叫水光。”何贵抬手就揉着她的小脑袋瓜子:“说什么胡话呢。”

水光的眼睛有神且生动,她一把拍开他的手,乌溜乌溜地瞧着何规气呼呼地说:“哼,你也不信我,我已经快要不记得了。”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开始哭起来。

何规笑,哄着她。以为是朱华传夫妇又拧着水光的耳朵,胡乱教训一通,这姑娘耍脾气来着。不曾想,水光七岁时有了模糊的记忆,是不熟悉的爸妈,不喜欢的花袄子。

一家子在愁云中纠结、犹豫了好几个晚上。何规的父亲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淬了一口唾沫星子,打发何规连夜赶回县里头去找前几日见到的女人。然而是晚了一些,何规没能寻到。

他想起水光的眼睛,咬咬牙,到派出所报了警。但是派出所三言两语打发了何规,等了两天,也没能立案侦查。

水光当时十五岁,读初三,在镇上的学校寄宿。趁着周末,何规想着水光应该在家快要赶回学校了,便也顾不得收拾东西就往回赶。

不料,也再没看见水光。

何规的父母在他走后也在打听水光,可朱华传的婆子说,招娣这周没有回家来,不晓得往哪去了。再后来,就只说,以后就权当她死了吧。

这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但就像一根刺在这个村落里拔节生长,何规一家子在村里头的腰板挺得也更不直了。

电视机里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局正在全力侦破多起拐卖儿童案件,重拳打击拐卖团伙,也当严惩涉嫌……”

何规站起身:“这些年,虽在异乡漂泊,但我一直在写信举报。”他指着电视机里的男人:“这才是人民的好公仆。”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灯光一晃一晃,只听见他说:“小兄弟,其实我是来告别的,告诉水光,我走了。”

我急忙站起身,堪堪只到他的胸口,仰头问他:“你去哪?”

他指了指门外那棵槐树,沉声道:“我的心愿了了,祭拜完父母,我得去该去的地方。”

我吸了吸鼻子:“你爸妈是因为这些人死的吗?”

他的眼里泛起水光,如鲠在喉,他开口:“他们朱家势力多大啊,我们人微言轻,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我妈身体本就不好,几年下来,抑郁成疾,沉疴难起,我爸后来也就随我妈去了。”

所以后来,他的父母死在了故乡,何规也不得不离开了那片热土,只身一人在大城市漂泊,做苦工,使蛮力,从此不敢回家。

05

二零零九年一月,中国第三个南极科学考察站昆仑站在南极内陆冰盖的最高点冰穹A地区落成。

二零零九年七月,新疆乌鲁木齐市发生打砸抢烧严重暴力事件,大量群众和武警受伤,车辆、商店被砸毁。

二零零九年腊月,经国家文物局认定,考古发掘位于河南省安阳市安丰乡西高穴村南的高陵墓主为曹操。

二零零九年夏,水光坐在沙发前,怀里抱着黑猫阿圆,她转头问吴婆,如果她走了,会不会念她。

也在二零零九年,公安部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开展声势浩大的“打拐”专项行动。电视上播报一则新闻:

”据悉,专项行动以来,公安机关按照公安部的部署和要求,深入开展摸排工作。江宁县公安局在工作中获取朱某传涉嫌买卖儿童的线索后,迅速开展工作,并于5月13日拘留朱某传。经审讯……“

镜头转至水光的亲生父母,他们在镜头里,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水光趴在吴婆的腿上,看着电视机,轻声说:“奶奶,我刚见到你的时候,求你去告发他们,你拒绝了我。”

“可是,好水光你看,奶奶和你说过,这一天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

“我的好水光,肉身之眼,晦暗不明,见近不见远,间前不见后,见明不见暗。”

吴婆曾说,佛经里记载,这个世界上,有五种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肉眼。

我也问:“那我们是什么眼?”

吴婆:“肉眼。”

我不服气:“你胡说,明明我们可以看见水光。”

吴婆抬起一只眼皮:“莫逢,你要记住,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水光点点头:“奶奶,那他们会下地狱吗?”

吴婆笑盈盈的,一只眼睛眯起来,翘起了二郎腿,鼻腔了发出一声浓厚的不屑:“当然,我的水光小心肝,奶奶这不收留他们。”

水光指了指电视又说:“我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他们了,但是,我很开心,这么多年,我还有人记挂。”

“以后,你还多了我们记挂。”

“你们会去看望我吗?”

“当然,你和阿圆是我唯二的朋友。”

水光开始哼起小调,即使不着调。

当年,何规上派出所举报,迟迟没能立案,缘是被放了风声。村长朱华志是朱华传的哥哥,自然护犊心切,自家弟弟什么性子他摸的清楚。

朱华传的婆子是不会下蛋的母鸡,两口子存了买孩子的心思。朱华传一人一路北上游荡,在外说是去开厂子做生意,背地里存的心思见不得人。

朱华传指明要男娃娃,跟前这五十来岁的女人只带着一个女娃娃。她说:“爱买不买,没其他货了。”

朱华传瞧着是圆润好看得紧,当下就付清了全款。

那女人,便是周老太。

零九年,打拐行动推向了高潮。

顺藤摸瓜,总有一些踪迹可循。朱华传先是被问话,总归是亏心事干多了,交代了向一个女人买来的水光。

何规回去寻水光的那个周末,是和朱华传呆在山里一间破庙里。风声紧,他也是打心里害怕,朱华志让他想着出去避避风头,交代别惹事,后山往西走。而恰好,朱华传在出行的路上遇上了翻山路回家的水光。

水光七岁时被拐,所有记忆虽然模糊,但总归不对劲。她记得父亲纯良敦实,母亲温柔可亲,不该是朱华传的尖嘴猴腮,也不该是他婆子的野蛮粗暴。

自小,她就怕朱华传,也忘不了在她哭着要回家,找爸爸妈妈时,朱华传恶语相向,扬起巴掌打她,甚至于半夜溜进水光的房间,对着她姣好的身材一顿乱摸。

她切切诺诺轻声喊了句爸,呼吸有些不畅,后背也全被浸湿了,身上的短袖宽大肥硕,是朱华传那婆子穿剩下的破烂货。

当时的她,发育完好,朱华传夫妇也没有为她购置一件像样的内衣。随着她的呼吸,身前的山峰一耸一耸。朱华传心下燥热,淬了一口痰,拽着水光一路走。

“爸要去你大姑家抓两只土鸭,你和我一道去。”

水光紧着小步子跟着朱华传,这路越走越不对劲,天色也越来越晚,她只喊朱华传,但什么也不敢多说,朱华传也不理她,瞧见一间破庙,便在里头歇脚。

水光坐在庙门口,朱华传喊她过去。破庙里只有一座残破的不动明王,此外到处都是积灰,还有一只黑色的野猫在虚弱的喵喵叫。

水光不知道这间破庙曾经接受多少人的膜拜,不知道它曾是多少人虔诚的信仰,也不知道在神的面前行这等肮脏事,会有多唾弃她。

水光看书,书上说,不动明王是佛教密宗八大明王首座,他的真身是为了那些顽固不化,执迷不悟,受魔障遮蔽的众生而变化,以求喝醒和吓退魔障。

而此刻,神明也没有显灵。

朱华传压在她的身上,脖子上的痦子像即将溃烂一般。她想叫,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了声,只是眼泪一颗接着一颗。

初中的课本上讲生殖和发育。男同学嗷嗷叫,女同学羞红了脸,而水光只觉得无比恶心。

偏偏朱华传开口:“臭婊子,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你亲爸吧。”

水光发出惨烈的嘶吼声,她抓起边上的石头就往朱华传的头上砸去,朱华传眼明手快,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先是一惊,随即大骂臭婊子,掐上水光的脖子,制得她不得动弹。

那一刻,水光想,她拼命读书,忍受所有的委屈和侮辱,考出这里,去找她的亲生父母,好像也没得错。最大的错,是跟前的这个男人,让她无家可归,失去了独有的宠爱,还遗留一副残败的身躯。

是夜,水光死在了子时。

阿圆抬头喵喵地叫,复埋进水光的手里,舔舔她的手心。吴婆粗糙的手试图理着水光的麻花辫。她抬头努力向吴婆笑了笑,又看向我说:”那狗男人在我死了之后,还来了一次,你说他狗不狗?“

我抬头,听说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遂吸了吸鼻子说:“你不说,你我都别逾越吗?”

她嘻嘻地笑,指了指电视机:“诺,八九不离十,新闻差不多都报道了。”

电视机男主持人的声音传来:“据犯罪嫌疑人朱某传交代,死者朱招娣被埋身于莱坞村后山往西十三公里处一间破庙,下面让我们连线现场记者。”

“主持人,您好。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警方正在用电锯从不动明王的后边……”

我啪嗒关了电视。水光白了我一眼,怎么?不想看看我性感的骨架?

我憋红了脸,吐了吐舌头。

“后来他避过了风头,到处和人说我跑了,不着家了,就当养了白眼狼,死了。”

“然后他每天晚上偷偷摸摸,挑一些水泥,把我藏在神的身体里,嘴里念念叨叨,虚情假意给我钱纸钱。”

“哼,我才不稀罕。”

水光葬身在一间破庙,藏于不动明王真身内,无人发现,何规死在了冬天零下的夜,寒风袭人,只有月光知道他再也回不了家。而周小姐死于孤独,晚景凄凉,独守空阁,谁也不知她死前最后在念着谁。

都道是,众生皆苦众生相。他们是无人真心,无人知道,无人祭祀的可怜人。

我沉默。又说:“我七岁的时候,你十五岁。”

“嗯。”

“我十六的时候,你还是十五岁。”

“嗯。……但是等你七老八十了,我还是妙龄少女。”

“不对,你可以走了。”

她正在撸猫的手停下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可以瞑目了,对吧?”

“是,所以等到我中年发福的时候,你又长成一个妙龄少女了。”

水光扑哧笑出来:“那我的阿圆也要跟着一块去。”黑猫喵地一声,往水光的怀里钻了钻,似在应允。

吴婆也笑,我们依旧每年为你们祭祀祈福。我的好水光,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告别这流离之苦,咱们就此别过吧。

她含着泪,拼命地点头,转身抱着阿圆,消失在夜色里。如同那晚周小姐走时一样,风铃依旧作响,还有她频频回望。

吴婆佝偻着背,而我使劲咧着嘴,向她挥手,祝她一路顺遂,事事如愿,再也不见。

后来,水光的亲生父母将她的白骨带回了家,为她举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

我带着吴婆,在她的灵堂前跪拜,点上了二十六只香。我知道,往年吴婆为她焚香时,总是依着她的年岁。

水光的母亲问我们是何方来客,我答,朋友,我们是水光的朋友。

她愣愣地点点头,抑制不住地开始掩面哭泣。

我叫莫逢,取自《左传宣公•三年》:“魑魅魍魉,莫能逢之。”

二零二二年。

吴婆走后,只我一人守着这一处破旧的香烛店,香烛店称“吴祭香烛店”,是祭,非记。我将大门重新修葺,刷上了新的油漆,是红色。门前一棵百年老槐树,西北朝向,和着一棵枝上的风铃在来客时作响。

风铃铜制,外裹着金色,老旧泛黑。风铃响时,我常站在槐树下迎客,我记得吴婆和我说,魂归来兮,不下幽都。

而这吴祭专做死人生意,只接死人的订单。槐树上的风铃作响,便是有客,而这客大多是生前无人挂念,死后无人祭祀,尚未夙愿未了,徘徊在阳间的鬼魂。

我和吴婆所做,不过是在他们还不甘心归于天地之时,为他们寻求一方短暂的庇护。

而如今,只我,带着肉体凡身之眼,瞧见晃荡于人世间的众生死相,游离在这阴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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