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3期“诈”专题活动。
古老的公寓外墙上爬满了裂纹,像是被空气里的水雾腐蚀过一般。不过说来也是,巴黎的天似乎就没有晴过,总是雾蒙蒙湿漉漉。所以即便现在正该是华灯初上的晚餐时间,天空也没有什么缤纷绚烂的晚霞,有的只是黑压压阴沉沉甚至有些逼仄的厚重云层,而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色窗框像极了女主人卡米耶对生活最后的倔强。小步舞曲的明快旋律从紧闭的窗户里面漏出来,来自屋里那架老式钢琴和坐在它前面的金发碧眼小男孩。
小男孩名叫艾伦,艾伦背后那台被调轻了声音的大肚子电视正播送着晚间新闻。卡米耶穿着围裙,手握拖把,长发盘在脑后,时不时抬眼看一看电视。画面上西装革履的波旁先生与卡米耶拥有一样的姓氏,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装着与艾伦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瞳。卡米耶抬头痴痴地望着屏幕,随后试图去摸遥控器。钢琴的声音在此时戛然而止,艾伦伸手拿走了遥控板,却没有递过去。
“艾伦,把遥控器给我。”
“不,妈妈,我想跟你说……今天画面里的这个叔叔,来学校找我了。”
卡米耶的眼睛骤然变大,但瞳孔却随之缩小。电视机画面本该早已切去别的地方,但今天的商业新闻似乎显得格外的长,而这个波旁先生又的确是商界的风云人物。他手中的城市银行集团网点遍布欧洲,现在这家集团的投资和储蓄业务取得了新高,法国的税务收入也能因此获得不小的提升。
“他出示了一张证件,他说我该叫他一声父亲。”
卡米耶手里的拖把倒向地面,木质拖把柄砸在木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白色印记。她低头弯腰把拖把重新捡起来,“他认错人了,艾伦。你的父亲很早就死了。”
其实卡米耶很早就跟艾伦说过这个故事。艾伦那时刚进小学,卡米耶看着他开开心心进了学校,到了下午却满面愁容走出来。卡米耶问他怎么了,艾伦随后就提了这个问题。当时卡米耶几乎是想都不想,“你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我担心你不懂什么叫去世”。艾伦那时只有六岁,他知道生离死别应当悲伤都是一年以后的事。艾伦后来在自己的作文里写道,“我的爸爸很早就死了,但我没有见过他,所以他的死亡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感觉”。
卡米耶还因为这句话被老师找过去,老师很担心地询问艾伦的成长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这件事艾伦也知道,他一度很愧疚,他知道妈妈工作很辛苦,自己不该给妈妈添麻烦。但卡米耶只是轻轻拢了拢艾伦的头发,随后把他带到怀里,跟他说没关系,“爸爸妈妈的事给你添了麻烦,艾伦,我很遗憾没能让你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所以妈妈,爸爸还活着,对吗?只是你不想见到他,所以才和我说,他死了。”
窗外的天空已经渐渐暗下去了,卡米耶把拖把靠着墙,随后走向门边按下开关。天花板上长条状的日光灯闪烁了两下之后终于开启,卡米耶抽了抽鼻子。她正思索着如何把儿子那最接近真相——或者说就是真相的解释再圆回去,门口却响起了敲门声。这间破旧公寓的木门上甚至没有猫眼,卡米耶的直觉告诉她不该开门,但似乎不开门又很不礼貌。于是卡米耶冲着门外喊,“谁?”
这个简单的法语单音节词没换来想象中的回应,门口的敲门声仍在继续。卡米耶的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考虑到此刻家家户户或许都在做饭,而公寓的隔音效果又几乎没有,她站在这里都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油烟机纷纷传来各自的轰鸣。
她干脆把门拉开了一条缝,“谁……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惊慌让她的力气陡然变大,但门口西装革履的男人只是轻轻用公文包挡住了门,接着把这道缝越撕越大。他侧身进来,随后把卡米耶揽在怀里,价值不菲的公文包就砸在地上。沉闷的声响取代了所有的话语,艾伦走过去把公文包捡起来,又重新把门关好,随后静静退到一旁。
卡米耶仍在挣扎,推搡弄皱了男人原本笔挺的西装。男人只是把她紧紧揉在怀里,“难道我就非得是个穷光蛋你才愿意跟我在一起吗?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也只有艾伦一个儿子,你明知道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沧桑,被卡米耶尖锐的嗓音盖住,“我不能和一个骗子结婚!就算我现在去法院,法院也会允许我悔婚!”
“悔婚又怎么样,我有的是钱。你知道钱就是一切,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离不开我……”
艾伦聚精会神费了好大劲才听懂母亲和这个男人的争吵。男人的确是他的父亲,但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才把母亲“骗”过来。起先父亲也的确每个月都上交一笔钱,母亲以为那是他的工资,还感动于自己嫁了个好男人,所以就把钱都存起来,省吃俭用。后来母亲意外得知真相,于是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而那时自己甚至还不满两岁。
“我真的不懂我究竟哪一点不够好,你铁了心就是要走。你嫌钱不够多说就是了,足足六年,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所以做你的妻子算是你在雇佣我对吗,你每个月给我的那些钱是你在给我发工资是吗!”
卡米耶声嘶力竭近乎用尽全身力气,艾伦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这样失态。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始终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就算是在超市里被难缠的顾客刁难、又或者是被那斤斤计较的房东老太太嫌恶时,母亲都不曾失去过她的仪态。但现在,这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却惹得他的母亲梨花带雨,两眼猩红,像极了课本上那舔舐伤口的弱小野兽。艾伦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他站起身,“波旁先生,请您松开我的母亲。她很辛苦,而现在该是晚餐时间。”
男人似乎特别听艾伦的话,他松开卡米耶,但卡米耶此刻显然已经被抽空了力气。她张着嘴,似乎每一口气都需要拼尽全力。男人干脆把她横抱在怀里,“我们去吃饭好吗?我们一家三口很久都没有好好一起吃过饭了。好吗卡米耶?”
卡米耶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了,她索性靠在男人怀里,仍旧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艾伦赶忙去拿了块糖喂给母亲,“妈妈不吃饭就会这样,妈妈说这叫低血糖,吃一颗糖能缓一缓。我妈妈现在这样是没办法出去了,我先去做饭。波旁先生,拜托您替我照顾一下我妈妈。”
男人最后还是没有让艾伦去厨房。他让艾伦扶着卡米耶坐到沙发上,又自顾自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随后一头扎进了厨房。再出来时,他端着三盘热气腾腾的意大利面,牛肉混着番茄酱的香气诱得艾伦饥肠辘辘,他腹腔发出的咕噜声像是对男人厨艺的最高赞赏。
三个人坐到餐桌前,艾伦好奇询问为什么面上没有洋葱,毕竟标准的意大利面的浇头由牛肉洋葱杂菜番茄酱构成。但男人惜字如金,“你妈妈不喜欢洋葱,所以我从不放洋葱。”
艾伦瞪大了眼睛,卡米耶叉起面条送进嘴里,“但艾伦和你一样喜欢洋葱。”
男人没再接话,这餐饭吃得算是很沉默,钢叉和瓷盘碰触的声响代替了往日里卡米耶和艾伦的交谈。男人的确像极了教科书里写的父亲,他沉默着做饭,沉默着吃饭,又沉默着去洗碗。只是他在厨房呆了很久都没有出来,直到艾伦不放心去看了他一眼,才知道他近乎把厨房都重新整理了一遍。他原本干净的蓝白条纹衬衫染上了难洗的油污,而他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这招着实十分奏效,当晚父亲睡在了母亲的房间,又在第二天一早送他去了学校。
艾伦一直记着这一幕,算是他整个童年里最跌宕起伏的一天。至于艾伦知道这是他父亲为了哄好母亲的一些小小技巧,要等到很久之后。眼下偌大的客厅里,晶莹璀璨的琉璃吊灯从天花板正中央垂落下来,已然成人的艾伦和头发花白的父亲坐在沙发上,“所以……爸,你当时到底哪里骗我妈了?”
“噢,那也不算骗。只是当时新房还没有装修好,我就和她住在我大学时买的小公寓。我和她结婚用的是我的西班牙名字,也没有刻意谈过我是做什么的。”
“她一直以为我是故意欺诈,但实际上,我甚至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平白无故吃了好些年的苦……”
厨房传来的声音伴着阵阵回声打断了老爷子的忆苦思甜,“亚瑟!我菜切好了,你赶紧过来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