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海
曾经有人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
一个事到如今我已经想到了无数种结论,
编排出了无数个答案,
却没有勇气以其中任何一个作为回答的问题。
我时常想着这个问题,
想着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想着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然后默默接受它曾带给我的那种关于失去的恐惧。
这个问题是:
如果机械死去了,
它们也会留下尸体吗?
那天我站在渐渐离港的船上,靠近纯白色的船舷,静静地看着脚下天蓝色的海面被划开的无数道乳白色的伤痕。我有种错觉,在我旁边熙熙攘攘,享受这一刻的舒适与安宁的的人群脚下,似乎整片海洋此刻都在为这份被侵蚀的痛苦,而发出无声的哀鸣。
我不忍再看,只得转过头去,静静地端详着她。
她站在船舷一侧,是我视野的正中央。以她为轴心,我面前的世界被一分为二:左侧是远处与海面相接的白色港口,和沿着墨绿色山脉绵延铺开的淡灰色的城市。在另一侧,则是蔚蓝色的海洋,在视野的无限尽头和发白的天空渐渐融为一体。
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在为这新年第一天里第一班离港的航行而欣喜,欢呼着向远处的海面眺望。但在这欢闹的庆典一般的人群中,只有我看到了,她一个人在静静看着和人群相反的方向。那一刻我看着她的侧颜,突然有种幻觉,她仿佛不是来自陆地的生物,而是来自海洋。刚刚离开的陆地对于她而言是如此的怀念但却陌生,相比之下海洋则是一个因为过于熟悉而有些乏味的家。这个幻觉此刻是如此的明晰,以至于我渐渐开始有了一种恐慌:从这个拙劣的比喻中,恐怕已经诞生了爱情。
在夜幕中,我嗅到有海风吹来,咸腥的湿气唤醒了火焰。
父亲蹲在地上,厚实的手握住了一根黝黑的木棍。他用那根长长的棍子拨开了劈啪作响的干柴,在那响声中有烟火在升腾。
“差不多了。”父亲说。
我从一旁的沙地上拾起了一沓厚厚的纸递给他。那纸是土黄色的,有猩红的字符刻画在上面,看上去像一张张哭泣着的面庞。父亲的手颤抖着,把那些哭泣的脸喂给了火焰。
焰苗是活着的。我想。人是死去的。
那火焰的的确确是活着的,我亲眼看着它们贪婪地张大了明黄到刺目的口,挣扎着,雀跃着,从父亲手里抢着舔食那些哭泣的面庞。那些我无从理解的猩红色符号在暖黄的辉光中化作黑夜一般的死灰,又被月光攫去,扬撒在那余烬之上呼啸的夜风中。
父亲看着那火焰,像是看着自己多年的孩子,看着自己生命的延续。他干涸的口中喃喃有词,沉缓地念着那些故去之人埋在黄土之下的名字。
人的名字会随着尸体下葬吗,我想。如果人的名字已随着人去了,如果人已随着人的名字去了,那么父亲此刻贯注着念叨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蹲在夜幕下昏黑的沙地上,看着父亲,父亲看着那宛如婴孩一般新生的火焰,在他的头顶有月光无声地倾泻。
那一刻我有种错觉,父亲是我的孩子。
船靠岸了。
这是座青翠的岛,有墨绿的山峰在青岛的中央向着灰蓝色的天空无声地咆哮。
我们站在墨绿色的山峰之下,踩着被白色的太阳晒得刺眼的明黄色沙滩。那一刻她看着山峰,我看着她。
我在想,如果此刻那墨绿的巨岩随着灰蓝的天穹一道崩塌,将我们紧紧拥在他们的怀抱里,就这样过去一千年。然后当土黄色的人们再一次挖开那些墨色的沙石,发现已成枯骨的我们的时候,我可能还在像这样看着她。
当我发觉自己在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我恐怕已经爱上她了,我已经不得不爱上她了。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说话了。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我,就仿佛是在对着这山峰倾诉。
“我们在山上。”
我说山还在我们的眼前,我们还没有登上它。
她说不,我们已经在山上了。
“不是这样的山,不是这样你看得到的,挺拔入云的山。是更加隐秘的,更加不被人注意的,从无尽深处的海底耸立起的山峰。人乘着船在这些山峰的尽头间游荡,就好像鸟儿乘着风飞翔在万米高空之上一样。”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象。
在我的眼前,她再一次出现了。她不在这里,她在令人窒息的海底,那里是黑暗的无尽深渊。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沉默着漂浮在最深最深的海水之中,仰望在头顶那视野的尽头处散发着微光的海面。在她身侧有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从海底拔地而起,撕裂了深蓝的海水,一路刺向了那散发着微微白光的天穹。在那里它脱去了黑色的外衣,换上了令人感到安宁的墨绿外套,有无知的狂徒驾船游荡在那些万米高空中安宁悬浮的所谓小岛之间。
我突然有些窒息。
我突然明白了那种感受。
我爱她,我想要她,我并非贪图她的色貌,我渴望她的生命。我想变老,我想变老一百倍,我想看着她继承我的生命在苍白的月下起舞,而我自己则在黑夜的影子里枯槁老去,银色的骨灰消逝在燃着火焰的风里。
这是何等幸福的狂事。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无比遥远又无比贴近的声音。那声音在我的耳边,那声音在我的脏腑,那声音在我的喉里。那声音贴近我的灵魂,假扮成我自己,那声音这样问我:
“你会有尸体吗?”
我从幻想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脊背。
“你会有尸体吗。”
它这样问我。
“机械会有尸体吗?”
它们这样问我。
“我们是机械吗?”
我们这样问我。
“你是谁呢?”
我这样问我。
那天在那个小岛上,我们发现了一处废墟。
那是座失了火的废墟,夺去了三个生命,有墨黑的枯骨交杂在夜一般浓稠的残垣断壁之间。
我们路过那里时,看到有一架在火焰中被吞噬了生命的机械,它的齿轮生了锈,铜绿色的杠杆和铁红色的横梁暴露在山间的风里。有嫩绿的生命从土里爬出,蜿蜒栖息在它之上,让我想起了火堆前的父亲。
她无声地走过去,轻轻抚摸那些已经褪去了生机的金属,那些仍然是金属的金属。她一边轻抚着,一边低声私语着什么。
那低语,就是当初火堆前父亲念叨的那些亡者的古名。
她不曾走在陆地上,她走在从海底拔起的万米高空之间;她不曾看到过我,她看着我的骨骼,看着我的皮肤,看着我的血与肉,然后像安抚那些金属的亡灵一般同我耳鬓厮磨。
极大的恐惧和至深的反感让我转过身去,我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撑着一棵古老的苍树,在树下呕吐着,想要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吐个干净。
迷神中,我再一次见到了父亲。
父亲坐在黑夜里,坐在沙地上,他的面前是初生的火焰,那火焰欢喜跳跃着,等待着父亲干瘦的手抓着生命喂食给它。
我看着父亲的脸上慢慢挂起了一个微笑,他伸出了手,拿起了一张土黄色的纸,那上面有狰狞的猩红记号,像是古老腐败的血绘作的面庞。
那是我的面庞。